可是石板路很窄,而挑案的担子又微微的横着,他不容易赶过来。他想踏着草地绕过来,可是脚已迈出,又收了回去,好象很怕踏损了一两根青草似的。到了藤架前,女的立定了,无聊地,含怨地,轻叹了一声。挑案也立住。大汉先往四下一望,而后挤了过来。这时候,太阳下面的雾正薄得象一片飞烟,把他的眉眼都照得发光。他的眉眼很秀气,可是象受过多少什么无情的折磨似的,他的俊秀只是一点残余。他的脸上有几条来早了十年的皱纹。他要把脸盆递给女人,她没有接取的意思。她仅“啊”了一声,把手缩回去。大概她还要夸赞这农场几句,可是,随着那声“啊”,她的喜悦也就收敛回去。阳光又暗了一些,他们的脸上也黯淡了许多。
那个女的不甚好看。可是,眼睛很奇怪,奇怪得使人没法不注意她。她的眼老象有甚么心事——象失恋,损伤了儿女或破产那类的大事——那样的定着,对着一件东西定视,好久才移开,又去定视另一件东西。眼光移开,她可是仿佛并没看到什么。当她注意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总以为她是一见倾心,不忍转目。可是,当她移开眼光的时节,他又觉得她根本没有看见他。她使人不安、惶惑,可是也感到有趣。小圆脸,眉眼还端正,可是都平平无奇。只有在她注视你的时候,你才觉得她并不难看,而且很有点热情。及至她又去对别的人,或别的东西楞起来,你就又有点可怜她,觉得她不是受过什么重大的刺激,就是天生的有点白痴。
现在,她扭着点脸,看着秦妙斋。妙斋有点兴奋,拿出他自认为最美的姿态,倚在藤架的柱子上,也看着她。“哪个叨?”挑案不耐烦了:“走不走吗?”
“明霞,走!”那个男人毫无表情地说。
“干什么的?”妙斋的口气很不客气地问他,眼睛还看着明霞。
“我是这里的主任。”那个男的一边说,一边往里走。“啊?主任?”妙斋挡住他们的去路。“我们的主任姓丁。”“我姓尤,”那个男的随手一拨,把妙斋拨开,还往前走,“场长派来的新主任。”
秦妙斋愕住了,闭了一会儿眼,睁开眼,他象条被打败了的狗似的,从小道跑进去。他先跑到大厅。“丁,老丁!”他急切地喊。“老丁!”
丁主任披着棉袍,手里拿着条冒热气的毛巾,一边擦脸,一边从楼上走下来。
“他们派来了新主任!”
“啊?”丁主任停止了擦脸,“新主任?”
“集合!集合!教他怎么来的怎么滚回去!”妙斋回身想往外跑。
丁主任扔了毛巾,双手撩着棉袍,几步就把妙斋赶上,拉住。“等等!你上楼去,我自有办法!”
妙斋还要往外走,丁主任连推带搡,把他推上楼去。而后,把钮子扣好,稳重庄严地走出来。拉开门,正碰上尤主任。满脸堆笑地,他向尤先生拱手:“欢迎!欢迎!欢迎新主任!这是——”他的手向明霞高拱。没有等尤主任回答,他亲热地说:“主任太太吧?”紧跟着,他对挑案下了命令:“拿到里边来吗!”把夫妻让进来,看东西放好,他并没有问多少钱雇来的,而把大小三张钱票交给挑案——正好比雇定的价钱多了五角。
尤主任想开门见山地问农场的详情,但是丁务源忙着喊开水,洗脸水;吩咐工友打扫屋子,丝毫不给尤主任说话的机会。把这些忙完,他又把明霞大嫂长大嫂短地叫得震心,一个劲儿和她扯东道西。尤主任几次要开口,都被明霞给截了回去;乘着丁务源出去那会儿,她责备丈夫:“那些事,干吗忙着问,日子长着呢,难道你今天就办公?”
第一天一清早,尤主任就穿着工人装,和工头把农场每一个角落都检查到,把一切都记在小本儿上。回来,他催丁主任办交代。丁主任答应三天之内把一切办理清楚。明霞又帮了丁务源的忙,把三天改成六天。
一点合理的错误,使人抱恨终身。尤主任——他叫大兴——是在英国学园艺的。毕业后便在母校里作讲师。他聪明,强健,肯吃苦。作起“试验”来,他的大手就象绣花的姑娘的那么轻巧、准确、敏捷。作起用力的工作来,他又象一头牛那样强壮,耐劳。他喜欢在英国,因为他不善应酬,办事认真,准知道回到祖国必被他所痛恨的虚伪与无聊给毁了。但是,抗战的喊声震动了全世界;他回了国。他知道农业的重要,和中国农业的急应改善。他想在一座农场里,或一间实验室中,把他的血汗献给国家。
回到国内,他想结婚。结婚,在他心中,是一件必然的,合理的事。结了婚,他可以安心地工作,身体好,心里也清静。他把恋爱视成一种精力的浪费。结婚就是结婚,结婚可以省去许多麻烦,别的事都是多余,用不着去操心。于是,有人把明霞介绍给他,他便和她结了婚。这很合理,但是也是个错误。
明霞的家里有钱。尤大兴只要明霞,并没有看见钱。她不甚好看,大兴要的是一个能帮助他的妻子,美不美没有什么关系。明霞失过恋,曾经想自杀;但这是她的过去的事,与大兴毫不相干。她没有什么本领,但在大兴想,女人多数是没有本领的;结婚后,他曾以身作则地去吃苦耐劳,教育她,领导她;只要她不瞎胡闹,就一切不成问题。他娶了她。
明霞呢,在结婚之前,颇感到些欣悦。不是因为她得到了理想爱人——大兴并没请她吃过饭,或给她买过鲜花——而是因为大兴足以替她雪耻。她以前所爱的人抛弃了她,象随便把一团废纸扔在垃圾堆上似的。但是,她现在有了爱人;她又可以仰着脸走路了。
在结婚后,她的那点欣悦和婚礼时戴的头纱差不多,永远收藏起去了。她并不喜欢大兴。大兴对工作的努力,对金钱的冷淡,对三姑六姨的不客气,都使她感到苦痛。但是,当有机会夫妇一道走的时候,她还是紧紧地拉着他,象将被溺死的人紧紧抓住一把水草似的。无论如何,他是一面雪耻的旗帜,她不能再把这面旗随便扔在地上!
大兴的努力、正直、热诚,使自己到处碰壁。他所接触到的人,会慢慢很巧妙地把他所最珍视的“科学家”三个字变成一种嘲笑。他们要喝酒去,或是要办一件不正当的事,就老躲开“科学家”。等到“科学家”天天成为大家开玩笑的用语,大兴便不能不带着太太另找吃饭的地方去!明霞越来越看不起丈夫。起初,她还对他发脾气,哭闹一阵。后来,她知道哭闹是毫无作用的,因为大兴似乎没有感情;她闹她的气,他作他的事。当她自己把泪擦干了,他只看她一眼,而后问一声:“该作饭了吧?”她至少需要一个热吻,或几句热情的安慰;他至多只拍拍她的脸蛋。他决不问闹气的原因与解决的办法,而只谈他的工作。工作与学问是他的生命,这个生命不许爱情来分润一点利益。有时候,他也在她发气的时候,偷偷弹去自己的一颗泪,但是她看得出,这只是怨恨她不帮助他工作,而不是因为爱她,或同情她。只有在她病了的时候,他才真象个有爱心的丈夫,他能象作试验时那么细心来看护她。他甚至于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给她说故事。但是,他的故事永远是关于科学的。她不爱听,也就不感激他。及至医生说,她的病已不要紧了,他便马上去工作。医生是科学家,医生的话绝对不能有错误。他丝毫没想到病人在没有完全好了的时候还需要安慰与温存。
她不能了解大兴,又不能离婚,她只能时时地定睛发呆。
现在,她又随着大兴来到树华农场。她已经厌恶了这种搬行李,拿着洗脸盆的流浪生活。她作过小姐,她愿有自己的固定的,款式的家庭。她不能不随着他来。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她不愿过十天半月又走出去。她不能辨别谁好谁坏,谁是谁非,但是她决定要干涉丈夫的事,不教他再多得罪人。她这次须起码把丈夫的正直刚硬冲淡一些,使大家看在她的面上原谅了尤大兴。她开首便帮忙了丁务源,还想敷衍一切活的东西,就连院中的大鹅,她也想多去喂一喂。尤主任第一个得罪了秦妙斋。秦妙斋没有权利住在这里,请出!秦妙斋本没有任何理由充足的话好说,但是他要反驳。说着说着,他找到了理由:“你为什么不称呼我为艺术家呢?”凭这个污辱,他不能搬走!“咱们等着瞧吧,看谁先搬出去!”
尤主任只知道守法讲理是当然的事。虽然回国以后,已经受过多少不近情理的打击,可是还没遇见这么荒唐的事。他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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