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物》第35章


他坐在咖啡馆的一个角落里。夜幕很快降临。寂寞的大厅里只听见一座挂钟的声音,它整天都在走动,但被别的声音盖住了,被说话声和玻璃器皿的撞击声盖住了。现在,它开始反扑,大厅里全是它的声音,它那嘶哑的叹息,它的嘎吱声,它的摆动声。让…卢克听着钟声,在人生的某些时刻,甚至在受到死亡威胁的时候,人会把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上。他听着钟声,痛苦地想:
“好像它会发出威斯敏斯特大排钟的钟乐。”
必须落寞地离开巴黎(3)
没有,它只是发出几声哀鸣般的当当声,然后又回到了意味着时间流失的沉闷而又可怕的钟摆声。百叶窗关上了,他推开一扇,大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冷冷清清的。他继续等着。
最后,他终于见到他们了。他们手挽手地走在一起。他们走得很慢,不慌不忙,洋溢着幸福。他看不见他们脸上的表情,但他知道他们很幸福。她依然穿着那件很窄小的旧外套,他再熟悉不过了。他站起身来,心怦怦地跳着。慢慢地,门开了。他们走了进来。
杜尔丹第一个看到他。他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儿,都不说话。杜尔丹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显得更平静,更幸福……是的,找不到更合适的词了,让…卢克心想,他很幸福……这个穷鬼,这个被普通法判为有罪的人很幸福……
他感到特别气愤。但他还是用一种哀求的语气说道:
“请原谅。在你走之前,我得跟你谈一谈,这事非常严重……”
“好吧,”杜尔丹说道,“上楼吧。这里马上就会坐满人。每晚都有政治会议,正在准备选举运动了。这个你肯定比我更了解……”
让…卢克默默不答。他没怎么在听。他凝视着玛丽。他们慢慢地登上那个通往杜尔丹的房间的楼梯。
17
让…卢克在上楼,就像在一些梦里一样,狭窄得只能走一个人螺旋式的楼梯仿佛在不停地向前延伸,永远也没有尽头。杜尔丹手上提着的灯照亮了一根漆成灰色的轻便木扶手,以及墙壁上的一幅色情画。
他们走进房间。让…卢克又看见那张盖着红色羽绒被的大床、生了火的壁炉和那扇复折屋顶窗。是的,他没有弄错,尽管表面上很寒酸,这个房间对跟他一起进去的两个人是温馨亲切的。
玛丽在炉火边坐下来的时候舒了一口气,这口气是惬意的,安逸的。他们很穷,他们举目无亲,但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就要走了。他们很年轻。他们的生活重新开始了。杜尔丹一语不发地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整理文件,并不看让…卢克。
让…卢克终于开口说话了,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
“你们要走了?”
“是的,”杜尔丹说道,“玛丽给你写信了?”
“你已经知道了?”
他没有回答。
“你们去哪里?”
“去南美洲。那地方的名字你不会感兴趣。”
“你在那里找到一份工作了?”
“是的。”杜尔丹轻描淡写地说道。
“玛丽不跟你去。”让…卢克低声说道。
杜尔丹突然抬起头,他好像没看见让…卢克。他去看玛丽的脸。他俩不说一句话,但让…卢克捕捉到的目光是信任的、平静的。可能她已经把什么都说出来了。
“你知道她做过我的情妇吗?”让…卢克还在追问。
他强迫自己用平静不变的语调,但他的双手在颤抖,他也没能控制住嘴唇的抽搐。杜尔丹和玛丽一动不动、默默不语,好像在那里等着。
“她不该走。你让她过的是一种如此……如此悲惨的生活。你那么穷,塞尔日。你什么也没有。可我……她知道她和我在一起将很幸福。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很幸福,塞尔日。”
玛丽动了一下,想说话,但塞尔日轻轻地摇了摇头,她便止住了话头。
“她和我在一起很幸福,我发誓!你即将过的那种生活,怎么受得起一个女人的拖累?你好好想一想!那是不可能的,很可怕的。塞尔日,你听着,我会弄到一笔钱,”他绝望地说道,“你想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只是,你离开!……把她留下……你不必马上就回答我。你好好想清楚!……你已经……完了……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钱,你的生活注定要失败的。你们满怀希望地去到那边,但是你们会被迫过上贫苦、耻辱的生活。而当你一个人的时候,用我给你的钱,你就有可能得救!你们已经分开了。你们在一起生活过了!好好想一想吧,塞尔日。记住,你们现在不接受,可半年以后,你们会因为拒绝了我而后悔的……”
他抓起玛丽的手:
“来,我求你了!来。他会更幸福的,相信我。来……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楼下的大厅传来越来越大的喧闹声。突然,杜尔丹打开门,把让…卢克猛地推到外面。那座狭窄的楼梯没有平台,让…卢克被推到最上面的那一级楼梯上。杜尔丹费力地、从紧咬着牙的牙缝里吐出一个字:
“滚!”
“塞尔日,我不会放弃她的。你不懂。你不了解我!我从来就不强求什么,可是这个女人……我需要她。”
从他嘴里说出的话是多么笨拙和苍白无力啊!……用语言是无法自卫的,而要用牙齿和拳头。他不由自主地朝杜尔丹的脸挥起了拳头。
“我揍……”
杜尔丹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后来,让…卢克想到,由于他的这个威胁性的动作,从前的那个习惯了暴力的犯人感到害怕了,还有,他的这种卑鄙的暴跳行为,杜尔丹永远也不会原谅,那张到那时为止还很平静庄重的面孔突然因为气愤而变得扭曲起来。他尖声叫道:
“救命啊!……救命啊!……”
楼下听到椅子的挪动声。一扇门打开了。一些人出现了,吃惊地看着黑暗的楼梯。
“救命啊!他想杀了我!他想打我!这人就是达格尔纳,让…卢克 · 达格尔纳,雷苏尔那个党的希望,未来的议员,他到这里来想用钱封住我的嘴巴,要我不要把我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事情张扬出去!……他是撒拉的女婿,你们知道吗?……那个破产的撒拉!……他和撒拉一起瓜分了储户的钱!……”
让…卢克揪住杜尔丹的肩膀。两个人一起滚到了楼梯下面。众人把他们拉开了。在可怕的喧闹声中,还能听见杜尔丹在那里大喊大叫:
“达格尔纳!……你们好好记住他的名字!……达格尔纳!……”
让…卢克的双手被擦破了皮,衣服弄脏了,最终他走到了外面。
必须落寞地离开巴黎(4)
18
随着大选日期的临近,整个国家都是记者,在守候着丑闻的发生。袭击事件发生的第二天,一份地方小报就刊登了这条丑闻。巴黎的一家报纸做了转载,人们在让…卢克的人生经历中发现了撒拉的名字。
人们早就知道他娶了撒拉的女儿,但在巴黎什么事都会很快就被忘得一干二净,所以这个名字几乎唤不起什么回忆。但那些反对雷苏尔的报纸抓住这件事大肆渲染,大做文章,还刊发了让…卢克结婚时的一幅照片。这严格地说并不是杜尔丹事件引发的丑闻,而是那些闪烁其词的谣言,兰昆差点也和让…卢克一样遭殃,因为他的政敌们急于利用这件小事使他名誉扫地。只是,兰昆经常受人攻击和失去人气,所以对他来说,这是小事一桩。发表一次演说,态度诚恳一些,许下一些诺言,就可以再一次为他扭转乾坤。
但对达格尔纳来说就不一样了:雷苏尔毫不隐讳地说出了他将要面临的困难。他用沙哑的农民腔调,他的说话方式,他那从不看对面的炯炯有神的小眼睛,温柔地,几乎带着慈爱和同情地接待了让…卢克。
“这件事可真麻烦啊,我的老弟……这件事是无中生有的,我同意你的看法,但是,的确也就是这些事情让人有口难辩……风言风语,人言可畏啊!……去弄明白这件事的后面暗藏着什么玄机……在撒拉那个时代,这件事可能不会给你带来那么多的损害,因为那个时候,有明确的、完整的指控。可是现在,我再跟你说,能怎么办呢?……只能是保持沉默,夹着尾巴做人,让暴风雨过去……为了党的利益,为了你本人的利益……”
让…卢克极度厌烦地听着。他心想:
“这种事不会再让我高兴……嗨,这才是最可怕的。这个才会要我的命……生活的趣味和意义已经失去了。我太熟悉游戏规则了……很早就知道了其中的细枝末节……我还有可能获胜,我还有可能激动,但是我对此已经毫无兴趣,它不会带给我任何乐趣……”
他离开了雷苏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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