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第10章


候作顽童野孩子,事事想突破一乡公约,砍砍人家竹子作钓竿,摘摘人家园圃桔柚解渴,偷放人田中水捉鱼,或从他人装置的网#o/oo中取去捉住的野兽。自幼即有个不劳而获的发明,且凡事作来相当顺手,长大后,自然便忘不了随事占点便宜。浪漫情绪一扩张,即必然从农民身分一变而成为“游玩”。社会还稳定,英雄无用武之地,不能成大气候,就在本村子里街头开个小门面,经常摆桌小牌抽点头,放点子母利。相熟方面多,一村子人事心中一本册,知道谁有势力谁无财富,就向那些有钱无后的寡妇施点小讹诈。平时既无固定生计,又不下田,四乡逢场时就飘场放赌。附近四十里每个村子里都有三五把兄弟,平时可以吃吃喝喝,困难时也容易相帮相助。或在猪牛买卖上插了句嘴,成交时便可从经纪方面分点酒钱,落笔小油水。什么村子里有大戏,必参加热闹。和掌班若有交情,开锣封箱必被邀请坐席吃八大碗,打加官叫出名姓,还得做面子打个红纸包封。新来年青旦角想成名,还得和他们周旋周旋,靠靠灯,方不会凭空为人抛石头打彩。出了事,或得罪了当地要人,或受了别的气扫了面子,不得不出外避风浪换码头,就挟了个小小包袱,向外一跑。更多的是学薛仁贵投军,自然从此就失踪了,居多迟早成了炮灰。若是个女的呢,情形就稍稍不同。生命发展与突变,影响于黄毛丫头时代的较少,大多数却和成年前后的性青春期有关。或为传统压住,挣扎无从,终于发疯自杀。或突过一切有形无形限制,独行其是,即必然是随人逃。惟结果总不免依然在一悲剧性方式中收常但近二十年社会既长在变动中,二十年内战自残自黩的割据局面,分解了农村社会本来的一切。影响到这小地方,也自然明白易见。乡村游侠情绪和某种社会现实知识一接触,使得这个不足三百户人家村子里,多有了三五十支杂色枪,和十来个退伍在役的连长、排长、班长,以及二三更高级更复杂些的人物。这些人多近于崭新的一个阶层,即求生存已脱离手足勤劳方式,而近于一个寄食者。有家有产的可能成为小土豪,无根无柢的又可能转为游民、土匪,而两者又必有个共同的趋势,即越来越与人民土地生产劳作隔绝,却学会了新的世故和残暴。尤其是一些人学得了玩武器的技艺,干大事业既无雄心和机会,也缺少本钱。回转家乡当然就只能作点不费本钱的买卖。且于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中,产生一套现实哲学。这体系虽不曾有人加以分析叙述,事实上却为极多数会玩那个照环境所许可的人物所采用。永远有个“不得已”作借口,于是绑票种烟都成为不得已。会合了各种不得已而作成的堕落,便形成了后来不祥局面的扩大继续。但是在当时那类乡村中,却激发了另外一方面的自卫本能,即大户人家的对于保全财富进一步的技能。一面送子侄入军校,一面即集款购枪,保家保乡土,事实上也即是保护个人的特别权益。两者之间当然也就有了斗争,随时随地有流血事件发生,而结怨影响到累世。特别是小农村彼此利害不同的矛盾。
这二十年一种农村分解形式,亦正如大社会在分解中情形一样,许多问题本若完全对立,却到处又若有个矛盾的调合,在某种情形中,还可望取得一时的平衡。一守固定的土地,和大庄院、油坊或榨坊槽坊,一上山落草;却共同用个“家边人”名词,减少了对立与磨擦,各行其是,而各得所需。这事看来离奇又十分常,为的是整个社会的矛盾的发展与存在,即与这部分的情形完全一致。国家重造的设计,照例多疏忽了对于这个现实爬梳分析的过程,结果是一例转入悲剧,促成战争。这小村子所在地,既为比较偏远边僻贵州湖南的边土,地方对“特货”一面虽严厉禁止,一面也抽收税捐。在这么一个情形下,地方特权者的对立,乃常常因“利益平分”而消失。地方不当官路,却宜于走私,烟土和盐巴的对流,支持了这个平衡的对立。对立既然是一种事实,各方面武器转而好象都收藏下来不见了。至少出门上路跑差事的人,为求安全,徒手反而比带武器来得更安全。过关入寨,一个有衔名片反而比带一支枪更安全省事。
冬生在局里作事,间或得出出差,不外引导保护小烟贩一二挑烟土下行,或盐巴旁行。路不须出界外,所以对于这个工作也就十分简单,时当下午三点左右,照习惯送了两个带特货客人从界内小路过境。出发前,还正和我谈起巧秀问题。一面用棕衣包脚,一面托我整理草鞋后跟和耳绊。
我逗弄他说,“冬生,巧秀跑了。那清早大队长怎不派你去追她回来?”
“人又不是溪水,用闸门哪关得祝人可是人!我即或是她的舅子,本领不大,也不会起作用!追上了也白追。”
“人正是人,哪能忘了大队长老太太十多年对她的恩情?
还有师爷,磨坊,和那个溪水上游的钓鱼堤坝,都象熟亲友,怎么舍得?依我看,你就舍不得!”
“磨坊又不是她的财产。你从城里来,你欢喜,我们可不。
巧秀心窍子通了,就跟人跑了。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这笔账要明天再算去了。”
“她自己会不会回来?”
“回来吗?好马不吃回头草,哪有长江水倒流?”
“我猜想她总在几个水码头边落脚,不会飞到海外天边去。要找她一定找得回来。”
“打破了的坛子,谁也不要!”
“不要了吗?你舍得我倒舍不得,这个人依我看,为人倒很好!不象个横蛮丫头!”
我的结论既似真非真,倒引起了冬生的注意。他于是也似真非真的向我说,“你欢喜她,我见她一定告她。她做得一手好针线活,会给你做个绣花抱肚,里面还装满亲口嗑的南瓜子仁。可惜你又早不说,师爷也能帮你忙!”
“早不说吗?我一来就只见过她一面。来到这村子里只一个晚上,第二早天刚亮,她就跟人跑了!我哪里把灯笼火把去找她。”
“那你又怎么不追下去?萧何追韩信,下河码头熟,你追去好了!”
“我原本只是到这里来和你大队长打猎,追麂子狐狸兔子,想不到还有这么一种山里长大的标致东西!”
这一切自然都是笑话,已快五十岁的师爷,听到我说的笑话,比不到十五岁冬生听来的意义,一定深刻得多。原本不开口,因此也搭话说,“凡事要慢慢的学,才会懂。我们这地方,草草木木都要慢慢的才认识,性质通通不同的!断肠草有毒,牛也不吃它。火麻草螫手,你一不小心就遭殃。”
冬生走后约一点钟,杨大娘却两脚黄泥到了团防局。师爷和我正在一窠新孵出的小鸡边,点数那二十个小小活动黑白毛毛团。一见杨大娘那两脚黄泥,和提篮中的东西,就知道是从场上回来的。“大娘,可是到新场办年货?你冬生出差去了,今天歇红岩口,明天才能回来。可有什么事情?”
杨大娘摸一摸提篮中那封点心,“没有什么事。”
“你那笋壳鸡上了孵没有?”
“我那笋壳鸡上城做客去了,”杨大娘点一点搁在膝头上的提篮中物,计大雪枣一斤,刀头肉一斤,元青鞋面布一双,香烛纸张全份,还加上一封百子头炮仗,一一点数给师爷看。
问一问,才知道原来当天是冬生满十五岁的生日。杨大娘早就弯指头把日子记在心上,恰值鸦拉营逢场,犹自嘀咕了好几个日子,方下狠心,把那预备上孵的二十四个大白鸡蛋从箩筐中一一取出,谨慎小心放入垫有糠壳的提篮里,捉好那只笋壳色母鸡,套上草鞋,赶到场上去,和城里人打交道。虽下决心那么作,走到相去五里的场上,倒象原不过只是去玩玩,看看热闹,并不需要发生别的事情。因为鸡在任何农村都近于那人家属之一员,顽皮处和驯善处,对于生活孤立的老妇人,更不免寄托了一点热爱,作为使生活稍有变化的可怜简单的梦。所以到得人马杂沓黄泥四溅的场坪中转来转去等待主顾时,杨大娘自己即老以为这不会是件真事情。
有人问价时,就故意讨个高过市价一倍的数目,且作成“你有钱我有货,你不买我不卖”对立神气,并不希望脱手。因为要价过高,城里来的老鸡贩,稍微揣揣那母鸡背脊,不还价,就走开了。这一来,杨大娘必作成对于购买者有眼不甚识货轻蔑神气,扁扁嘴,掉过头去不作理会。凡是鸡贩子都懂得乡下妇人心理,从卖鸡人的穿着上即可明白,以为明白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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