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这两道绿光,这种潮湿的天气,这些穿着湿靴子的人,依他看来,都是他生活里多余而不必要的东西,惹得他不自在。这一切跟昨天夜晚,跟他的思想,跟他负疚的心情都没有任何联系,因此他恨不能一走了事,不想再等决斗了。
冯·柯连分明在激动,却极力掩饰,装出一副样子,仿佛最使他发生兴趣的是那两道绿光。证人们慌慌张张,互相瞧着,好象在问,他们为什么到这儿来,他们该干什么事似的。
“我想,诸位先生,我们不必再往远处走了,”谢希科甫斯基说。“这儿也行了。”
“是的,当然,”冯·柯连同意。
跟着是沉默。乌斯契莫维奇本来在走动,这时候突然转过身来对着拉耶甫斯基,呼出的气一直喷到他的脸上,小声说:“他们多半还没来得及把我的条件告诉您。决斗的每一方得付给我十五卢布,假如有一方死了,活着的那一方就得总共付给我三十卢布。”
拉耶甫斯基早先就认识这个人,可是直到现在才头一次看清他那对无神的眼睛,他那硬唇髭,他那细细的、痨病患者的脖子。他简直是个放高利贷的人,而不是医师!他的呼吸有一种难闻的牛肉气味。
“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拉耶甫斯基思忖着,回 答说:“好吧。”
医师点一下头,又走动起来。看得出来,他根本不需要钱,他要钱纯粹是为了解恨。大家都感到现在应该开始了,或者应该把已经开始的事结束,然而他们并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光是走动,站住,吸烟。两个青年军官生平第一次参加决斗,他们直到现在还不大相信这种依他们看来没有必要的平民之间的决斗会认真举行。他们只顾注意地查看他们的军服,摩挲他们的衣袖。谢希科甫斯基走到他们面前,小声说道:“诸位先生,我们得运用所有的力量使这次决斗不要举行才成。应当让他们讲和。”
他涨红脸,接着说:
“昨天基利林到我家来诉苦,说是昨天拉耶甫斯基正好撞见他和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在一起,诸如此类讲了不少。”
“是的,我们也听说了,”包依科说。
“喏,你们看。……拉耶甫斯基的手在发抖,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情况。……现在他就连枪也举不起来。跟他比武,就如同跟醉汉或者伤寒病人比武一样不人道。要是和解不成功,那么,诸位先生,至少把决斗的日期推延一下也好。……这样的鬼事情,真叫人看不下去。”
“您去跟冯·柯连谈一谈吧。”
“我不知道决斗的规则,叫那些规则见鬼去吧。我也不打算知道。说不定他会以为拉耶甫斯基胆怯,才打发我去找他。
不过,他爱怎么想都由他,我还是要谈一下。“
谢希科甫斯基迟迟疑疑,往冯·柯连那边走过去,腿略微有点跛,仿佛两条腿坐得有点麻木了似的。他一面走一面嗽喉咙,周身都现出有气无力的样子。
“我有一件事要跟您说,先生,”他开口了,注意地瞧着动物学家衬衫上的花。“这事情我们私下里来谈一谈。……我不知道决斗的规则,叫这些规则去见鬼吧。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是凭证人以及诸如此类的人的资格来说话,而是凭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的资格来说话的。”
“哦。怎么样?”
“证人们提议和解,人家照例置之不理,认为这只是例行公事。就是爱面子,如此而已。然而我恳求您注意一下伊凡·安德烈伊奇。今天他处在一种所谓不正常的状态中,神志不清,样子可怜。他遭到一件不幸的事。我讨厌流言飞语,”谢希科甫斯基说,涨红了脸,回头看一眼,“可是既然要举行决斗,我就认为有必要告诉您。昨天晚上他在缪利多夫家里撞见他的太太跟……一位先生在一起。”
“多么叫人恶心!”动物学家嘟哝一句。他脸色发白,皱起眉头,大声吐一口唾沫。“呸!”
他的下嘴唇开始颤抖。他从谢希科甫斯基面前走开,不愿意再听下去,好象无意间尝到一种什么苦味的东西似的,又大声吐一口唾沫。而且,在这整个早晨,他带着憎恨的神情第一次看一眼拉耶甫斯基。他的激动和别扭的感觉过去了,他摇一下头,大声说:“诸位先生,我们到底在等什么,请问?为什么我们不开始呢?”
谢希科甫斯基跟军官们耸耸肩膀,面面相觑。
“诸位先生!”他大声说,但是他的脸没有对着什么人。
“诸位先生!我们建议你们和解!”
“快一点结束这种例行公事吧,”冯·柯连说。“关于和解,我们已经讲过了。下面还有什么例行公事?快一点吧,诸位先生,时间不等人。”
“可是我们仍然坚持和解,”谢希科甫斯基象那种不得不干涉别人事情的人那样,用抱愧的声调说。他涨红脸,把手放在胸口上,接着说:“诸位先生,我们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把意气冲突和决斗联系起来。在决斗和我们由于人类的弱点彼此冒犯而引起的意气冲突中间,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你们是读过大学和受过教育的人,当然你们自己就看得出来:决斗不过是一种过时的和无聊的官样文章 ,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罢了。我们就是这样看待这种事的,要不然我们就不会来了;因为我们不能容许人们在我们面前互相开枪之类的。”谢希科甫斯基擦掉脸上的汗,接着说:“诸位先生,消除你们之间的误会,彼此握手吧,我们回家去喝讲和酒。一言为定,诸位先生!”
冯·柯连没开口。拉耶甫斯基发现人们在看他,就说:“我自己并没有什么要跟尼古拉·瓦西里伊奇过不去的地方。要是他认为我有错,我准备向他道歉。”
冯·柯连生气了。
“诸位先生,”他说,“显然你们打算把拉耶甫斯基先生打扮成一个宽宏大量的人和骑士而把他送回家去;不过我不能够让你们和他得到这种愉快。单单为了喝讲和酒,吃一顿饭,对我解释决斗是过时的官样文章 ,那是不必起这么早,坐车出城,赶十俄里路的。决斗就是决斗,不应该把它弄得比实际上愚蠢,虚假。我要决斗!”
跟着是沉默。军官包依科从匣子里取出两管手枪,一管递给冯·柯连,一管递给拉耶甫斯基。接着出了一件麻烦事,使得动物学家和证人们有一忽儿感到好笑。原来所有在场的人当中有生以来谁也没参加过决斗,谁都不大清楚应当怎样站着,证人们必须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不过后来包依科想起来了,就带着微笑开始解释。
“诸位先生,谁记得莱蒙托夫的描写①?”冯·柯连笑着问道。“在屠格涅夫的作品②里巴扎洛夫也跟别人决斗过。
……“
“何必去回想呢?”乌斯契莫维奇站住,不耐烦地说。“把距离量出来就完了。”
他就迈了三步,仿佛借此表明应该怎样量似的。包依科数着步数,他的同伴就拔出军刀,在两端地上各划了一下,算是标出界线。
决斗双方在大家的沉默中站到各自的位置上。
“这象是那些鼹鼠,”坐在灌木丛中的助祭回想起来。
谢希科甫斯基说了一句什么话,包依科又解释起来,可是拉耶甫斯基没有听见,或者说得准确些,听倒是听见了,可是没有听明白意思。后来时间到了,他就扳起枪机,举起那管沉甸甸的、冰凉的手枪,枪口向上。他忘记解开大衣纽扣,肩膀和胳肢窝给大衣箍得很紧,胳膊别别扭扭地抬起来,好象衣袖是用白铁做的。他想起昨天对这晒黑的额头和卷曲的头发的痛恨,心里暗想:他就连在昨天那种十分痛恨和激怒的心情下,也不可能开枪打死这个人。他生怕一不小心枪弹偏巧打在冯·柯连身上,就把手枪越举越高。他感到这种过于露骨的宽宏大量不大得体,不象宽宏大量了;可是他又不会也不能够换一种做法。冯·柯连显然从一开头就相信对方会对空中放枪,便露出讥诮的笑容;拉耶甫斯基瞧着冯·柯连那张苍白的脸,心里暗想:现在,谢天谢地,事情总算就要结束,只要他把枪机扣紧就行了。……他的肩膀猛地一震,枪声一响,山里起了回声:啪——啪!
冯·柯连扳起枪机,往旁边瞧一眼乌斯契莫维奇,那人跟先前一样在来回走动,双手放在背后,对什么都不在意。
“大夫,”动物学家说,“劳驾,不要走来走去,象钟摆似的。您走得我眼花了。”
医师就停住脚。冯·柯连举起枪来瞄准拉耶甫斯基。
“完了!”拉耶甫斯基暗想。
枪口直对着他的脸。冯·柯连的姿态和全身也流露出痛恨和鄙夷,一个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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