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咖啡馆之歌》第12章


如今,有一辆卡车或小轿车从奇霍沿着公路开来,穿过镇子再上别的地方去,已经不是太希罕的事了。每年,收税人总要来和爱密利亚小姐这样的有钱人纠缠一 番。如果镇上别的人,比方说梅里芮恩,认为自己够资格赊购一辆汽车,或是先付三元便能搬回来一只奇霍橱窗里陈列的那种漂亮的电冰箱,这时,便会有一个 城里人下来,提出许多叫人发窘的问题,把他经济上的纰漏调查得一清二楚,破坏了他想用分期付款的办法赊购东西的计划。有时,特别是当苦役队在叉瀑公路 干活的时候,汽车会拉了他们穿过小镇。也常常有开小 汽车的人迷了路,停下来打听该怎么走。因此,那天后半晌有辆卡车开过纺织厂,在离爱密利亚小姐咖啡馆不远的路中央停下来,就不是一件希罕的事了。有一 个人从卡车后面跳了下来,卡车又开走了。
那人站在路中央,向四面看了看。他是个高个儿,有棕色的鬈发,深蓝色的眼睛转动得很慢。他嘴唇很红,他的笑容是吹牛家那种懒洋洋的、嘴唇半开半闭的笑 容。这人穿着一件红衬衣,围着一条机器上用的宽皮带;他带着一只洋铁皮箱子和一把吉他。全镇首先看见他的是李蒙表哥,李蒙表哥听到了汽车换挡的声音, 便跑过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小罗锅从门廊角上探出脑袋,没有露出整个身子。他和陌生人互相盯看了一会,这不是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初次见面迅速打量一下对 方的那种眼光。他们奇特地互相盯了一眼,就像是两个彼此认识的罪犯。接着穿红衬衣的人耸了耸左肩,转过身去走开了。那罗锅看见他顺着路走下去,脸色变 得煞白,过了一会,罗锅开始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两人中间隔开好几步。
很快,全镇都知道马文马西回来了。他先到纺织厂,把胳膊肘懒洋洋地支在窗台上往里张望。像所有天生的懒鬼一样,他喜欢看人们辛辛苦苦地工作。纺织厂顿 时像瘫痪似地乱了套。染工们离开了滚烫的染缸,纺纱工和织布工也忘记了照管机器,连胖墩麦克非尔,他是工头,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马文马西仍然半 张着湿漉漉的嘴在笑,就在他看见他兄弟时,那副吹牛大王的表情也没有起一点变化。看够了工厂以后,马文马西便沿着马路到他从小在那儿长大的那座房子 去,把手提箱和吉他留在门廊上。接着他绕着蓄水池走了一周,看了看教堂、三家店铺和镇上别的地方。那罗锅一声不响拖着步子隔开一段距离跟在他后面,两 手插在口袋里,那张小脸仍然是煞白煞白。
天色已晚。冬天血红色的太阳正在下沉,西天是一片暗金色和绛红色。羽毛乱蓬蓬的雨燕回到烟囱上的窠巢里去了。家家户户都点亮了灯。不时飘来一阵烟味和 咖啡馆后面火坑里在慢慢烤着的肉散发的温暖、浓郁的香味风。马文马西逛遍了镇子以后,在爱密利亚小姐的店门前停住了脚步,念了念门廊上的招牌。接着, 丝毫不担心是否非法侵入他人住宅,他穿过了屋子一边的侧院。工厂的汽笛有气无力、怪凄凉地鸣了一阵,日班结束了。很快,除了马文马西以外,又有许多人 来到爱密利亚小姐的后院——“卷毛”亨利福特、梅里芮恩、胖墩麦克非尔,还有不少小孩大人,他们站在主人地界之外,朝里张望。人们很少说话。马文 马西独自站在火坑的一边,其余的人都簇拥在另一边。李蒙表哥与所有的人都间隔着一定的距离,他眼光片刻也没有离开马文马西的脸。
“你在监狱里日子过得不错吧?”梅里芮恩问道,发出了很蠢的痴笑声。
马文马西没有回答。他从后屁股兜里摸出一把很大的刀子,慢腾腾地打开,在他裤子后面屁股的部位上蹭刮。梅里芮恩突然变得非常安静,他挪了挪身子,稳妥 地躲在胖墩麦克非尔非常宽阔的背部后面。
爱密利亚小姐直到天都快黑了才回来。她还在老远,人们就听到她汽车的格达格达声,接着又听到碰上车门的声音和砰砰嘭嘭的声音,仿佛她在拖什么重东西走 上台阶。太阳已经下山,空中弥漫着早冬黄昏的那种蓝色雾霭般的微光。爱密利亚小姐缓慢地走下后台阶,后院里那群人非常安静地等待着。这个世界上没有几 个人是能和爱密利亚小姐抗衡的,而她对马文马西又是怀着那样特殊的深仇大恨。每一个人都等着看她怎样大发雷霆,怎样抄起一件危险的家什,把他连灵魂带 躯壳从镇上撵出去。她起先并没有瞧见马文马西,她脸上还挂着长途跋涉后回到家中时自然会有的那种安详、梦幻般的神情。
爱密利亚小姐一准是在同一瞬间看到马文马西与李蒙表哥的。她的眼光从这人身上扫到那人身上。可是吸引住她不正常的、大惑不解的眼光的倒不是监狱里出来 的那个坏蛋。她,还有所有的人,在瞧着的都是李蒙表哥,而他也的确是值得一瞧的。
那罗锅站在火坑的一头,他那张苍白的脸为冒烟的橡木燃起的文火射出来的微光所照亮。李蒙表哥有一手非常特别的本领,他想巴结讨好什么人时总要用的。他 只要站着一动不动,集中一些注意力,便能很快很自然地扭动他那双苍白的大耳朵。他以前想向爱密利亚小姐索取什么特别的东西时,总要来这一手,而且屡试 不爽,总能达到目的。现在,罗锅站在那儿,他那双耳朵在脑袋上扭动得可欢了。可是这一回,他瞧着的人不是爱密利亚小姐了。罗锅在对马文马西笑呢,那副 恳求的表情简直到了摇尾乞怜的地步。起先,马文马西根本没有注意罗锅,到他终于向罗锅瞥上一眼时,那目光里一点点赏识的神色都没有。
“这断脊梁的有什么毛病?”他用大拇指侮慢地指了指罗锅。
没有人回答。李蒙表哥看到他这一手没起任何作用,便使出了新的招数。他翻动眼睑,活像眼眶里有两只给逮住的白飞蛾在扑腾。他在周围的土地上把脚蹭来蹭 去,挥舞着手,最后又跳起一种简单的碎步子舞来。在冬日黄昏天即将黑 下来的苍茫暮色里,他活像沼泽地闹鬼场面中的小孩的鬼魂。
在院子里所有人当中,只有马文马西一个人完全无动于衷。
“这个小老头儿犯羊癫风了吧?”他问。还是没有人回答他。他跨前一步,对着李蒙表哥的太阳穴上来了一巴掌。罗锅趔趄了两步,跌倒在地。他坐在地上,眼睛 仍然抬起来看着马文马西,使出了好大的劲,让两只耳朵最后一次怪可怜地扑腾了一下。
这时所有的人都转过身来看爱密利亚打算采取什么行动。这些年来,没人敢动李蒙表哥一根汗毛,虽然不少人心中都有过这样的诱惑。只要谁和李蒙表哥说一句 重话,爱密利亚小姐就不再让这个鲁莽的家伙挂账,过了好久还要找碴儿给他小鞋穿。因此,如果爱密利亚小姐这时候抄起后廊上放着的那把斧子把马文马西的 脑袋一劈为二,没有人会感到意外。可是她没有这样干。
爱密利亚小姐有时候会出神。出神的原因大家都是知道和理解的。爱密利亚小姐是个好大夫,她若是碾磨了沼泽里什么草木的根,配制了什么新药,她是绝对不 会在上门来看病的病家身上试验的;她研制了一种新的药,总是先在自己身上试验。她喝上一大剂,第二天就若有所思地在咖啡馆和砖砌的厕所之间来回踱步 子。常常,肚子里突然来了一阵绞痛,她就站住不动,那双古怪的眼睛盯在地上,拳头攥紧;她在琢磨身上哪个器官在受到影响,这种新药大概能治什么病痛。
现在,她瞧着罗锅与马文马西时,脸上的表情也是这样,仿佛在认真辨认身体哪个部位在不好过,虽然那天她并没有试服新药。
“这可以给你一个教训,断脊梁的东西,”马文马西说。
马文马西把他那软披披的泛白的头发从前额掠到后面去,神经质地咳了几声。胖墩麦克非尔和梅里芮恩擦着他们的脚,呆在院子外的小孩和黑人大气也不出一 声。马文马西把他在蹭刮的刀子折了起来,肆无忌惮地环顾了四周以后,大摇大摆地走出院子。火坑里的余火变成了灰羽毛般的灰烬,天色完全黑下来了。
这就是马文马西从监狱里回来的情形。全镇没有一个活人喜欢见到他,即使是玛丽哈尔太太。她是个善良的女人,怀着深情,无微不至地把马文马西拉扯大—— 当她第一眼看见他时,手里拿着的平底煎锅都掉到了地上,眼泪也随即涌了出来。可是什么也不能让那位马文马西感到不安。他坐在哈尔家的后台阶上,懒洋洋 地拨弄?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