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第10章


大约十点钟,我们离开楼房,因为有人要打扫楼房。我们沐浴在阳光下,又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朋友们见了面,相互交谈,什么都谈,惟独不提那些销声匿迹的人。大部分人认为战争快结束了。
中午,有人端来了汤,每人一碗浓汤。我饿得要命,却不愿碰它。在此之前,我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父亲把我那份汤喝得一干二净。
我们在楼房的背阴处打盹。泥地工棚的党卫军肯定在撒谎:奥斯维辛算得上是一座疗养院……
下午,他们让我们站队。三个囚徒抬来一张桌子,搬来一些医疗器械。他们让我们卷起左袖,从桌前鱼贯而过。三个“老资格”囚徒拿着钢针,在我们的胳膊上刺下号码。我的号码是a—7713,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名字了。
黄昏时开始点名。焚尸队回来了;乐队在集中营入口处演奏军乐;上万囚徒排列成行,党卫军检查他们的号码。
点完名后,各楼的囚徒们解散了,大家在新来者中寻找朋友、亲戚或邻居。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早晨喝苦咖啡,中午喝汤。到了第三天,不论什么汤,我都急不可待地一口喝光……下午六点钟点名,发面包,配点杂食,九点钟上床睡觉。
我们在奥斯维辛呆了八天。点过名后,我们站着,铃声响了才解散。我突然发现有人沿着队列走过来,我听见他问:
“你们中间,谁是从赛加特来的维赛尔?”
那人个子很小,干瘪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他在找我们。父亲说:
“我是,我是赛加特的维赛尔。”
那人眯缝着眼睛,仔细打量着父亲。
“不认识我吗?您认不出我了?我是您的亲戚斯泰恩。怎么,忘了?斯泰恩,安特卫普的斯泰恩,瑞泽尔的丈夫。您的妻子是瑞泽尔的姨妈……她经常给我们写信……很多信。”
父亲没有认出来,他肯定认不出他。他一天到晚忙社区里的事,很少过问家事。他总在想别的事情(有一回,一个表姐到赛加特看我们,住在我家,吃在我家,过了两星期父亲才注意到她)。是的,父亲不认识他,我却立即认出他来。我知道他的太太瑞泽尔,后来她去了比利时。
他告诉我们,1942年他就被送到这儿来。他说:“我听说你们那个地区来了一批人,已经到了,所以来找您。我想,您可能知道瑞泽尔的消息,还有我的两个孩子,他们都留在安特卫普……”
我对他们一无所知……自从1940年,妈妈就与她们断了音信,但我撒了谎:
“是的,我妈妈接到过她们的信。瑞泽尔很好,孩子们也很好……”
他高兴得泪流满面。他本想再呆一会儿,但一个党卫军朝我们走来,他不得不离开,临走时说,明天他还会来。
铃声响了,解散了。我们去取晚餐:面包和麦淇淋麦淇淋是一种人造黄油。。我饿极了,当场大吞大咽。父亲说:“你不能一次都吃光,还有明天……”
但是,他的劝告太晚了,我已经吃光了。他没有动自己那份晚餐。
“我,我不饿。”他说。
我们在奥斯维辛呆了整整三星期,无事可做,经常睡觉,下午睡,晚上还睡。
我们的目的之一是不要被送走,尽可能留在这里。这并不难,只要不签字,不说自己是熟练技工就行。没有一技之长的人会一直呆下去,呆到底。
第三周初,我们的头儿被撤了,因为他太人道。新来的头儿凶神恶煞似的,几个助手都是十足的恶棍。好日子结束了!我们很困惑,不明白是否应当被挑走,与第二批人一起走,那样或许更好些。
斯泰恩,来自安特卫普的亲戚,不时来看我们,他常常把自己的半份面包拿给我们。
“拿着,这是给你的,埃利扎。”
他每次来,冰冷的脸上都挂着泪花。他总是对父亲说:
“照顾好您的儿子,他太弱了,都脱水了。要照顾好自己,你们千万不要让他们挑走。能吃就吃!什么都得吃,任何时候都得吃,能吃什么就吃什么。在这儿,体质虚弱的人是活不长的……”
但他自己瘦骨嶙峋,枯萎虚弱……
“我活下去的惟一理由,”他总是说,“就是想知道瑞泽尔和小东西们是不是还活着。要不是为他们,我早就一了百了了。”
一天晚上他过来看我们,满脸都是喜色。
“刚从安特卫普押来一批人,明天我就去看他们,他们肯定有消息……”
他走了。
我们再也没见到他。他得到了消息——真实消息。
晚上,我们躺在简易床上,有时哼几段哈西迪小调。阿吉巴?杜马常用深沉、严肃的低音讲一些令人心碎的往事。
有人提起上帝,提起上帝神秘的行事方式,犹太人的罪恶,赎罪日的到来。至于我,我已不再祈祷。我赞同约伯约伯是《圣经》中的人物,备历危难,坚信上帝。精神,不否认他的存在,但是我怀疑他是否绝对公道。
阿吉巴?杜马说:“上帝在考验我们。他要看一看我们能不能战胜卑贱的本性,能不能杀死心中的撒旦。我们没权力自暴自弃。他要是无情地惩罚我们,那意味着更爱我们……”
赫什?格努德精通奥秘教义,他谈到了世界的末日和弥赛亚的到来。
在谈话中,一个念头不时浮上我的心田:妈妈现在何处?兹波罗在什么地方?
“你妈妈还是个年轻女人,”有一次父亲说,“她肯定在劳动营里;兹波罗也是大姑娘了,她也一定在劳动营里……”
我们当然愿意相信这一切。我们这样假定,但是我们相信的依据何在?
所有熟练技工都被送到其他集中营,只有我们几百个简单劳力留了下来。
“今天轮到你们了,”楼房秘书宣布,“你们与下一批人一起走。”
十点钟,我们领了当天的面包。十几个党卫军站在我们四周。大门上的标牌说劳动意味着自由。他们清点人数,我们站在院子里,道路上阳光灿烂,天上飘着一片片白色的浮云。
我们走得很慢,卫兵们也从容不迫,我们很高兴。当我们经过一些村庄时,许多德国人看着我们,一点都不感到惊奇。毫无疑问,他们见过不少这样的队伍……
我们在途中见到一些德国姑娘,警卫们与她们打情骂俏,姑娘们“咯咯咯”地笑。她们听任别人亲吻、搔痒,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他们全都放声大笑,开心取乐,相互传递爱情字条。至少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没有受到打骂。
四小时后,我们到了新集中营:布纳。铁门在我们身后关上了。
集中营就像遭到一场流行病的袭击,空空荡荡,死气沉沉,只有几个“穿着得体”的囚徒在楼群中间徜徉。当然了,我们首先得淋浴,集中营的主管在浴室旁等着我们。他很健壮,宽肩膀,牛脖子,厚嘴唇,卷头发,看上去挺和蔼,灰蓝色的眸子不时闪出一丝笑意。我们这批人中有几个十一二岁的人,军官对他们很有兴趣,命令拿东西给他们吃。
我们发了新衣服,住进两个帐篷里。我们在那里等候分配,编入不同的劳动队,然后分到某座楼里。
傍晚,劳动队从工地回来了。点完名,我们开始寻找相识,向“老资格”们打听哪个劳动队最好,应当去哪座楼。囚徒们一致认为:
“布纳是个好集中营,人们能保持体面,最好不要分到建筑队……”
我们好像可以随意挑选似的……
管我们那个帐篷的是一个德国人,长着一张屠夫脸,厚嘴唇,两只手就像狼爪子。集中营的伙食看来很合他的胃口,他很胖,胖得几乎走不动路。他与集中营主管一样,喜欢小孩儿。我们刚一到,他就叫人给孩子们拿面包,还有汤和麦淇淋(其实,这种感情不是出于利他主义,我后来才知道,这里的同性恋者们一直拿孩子做交易)。
“你们将和我一起呆三天,隔离检疫。而后,你们就得干活。明天体检。”
他的助手—— 一个相貌粗俗的男孩,眼珠子滴溜溜转——朝我走来:
“你想进一个好劳动队吗?”
“当然,但是,我要和我父亲在一起。”
“没问题,”他说,“我能安排。但是,你得做点儿施舍:你的鞋。我会给你换一双。”
我拒绝给他鞋。我一无所有,只剩这双鞋了。
“我还可以给你一份带麦淇淋的面包……”
他喜欢我的鞋,我却舍不得。后来,他还是把鞋拿走了,但什么都没给我。
体检是在露天进行的,第二天一早,来了三个医生,他们坐在凳子上。
第一个医生什么都没检查,只问我:“健康吗?”
谁敢说自己有病?
牙医却好像比较细心,他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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