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第11章


第一个医生什么都没检查,只问我:“健康吗?”
谁敢说自己有病?
牙医却好像比较细心,他要我张开嘴。实际上,他不是看人们有没有坏牙,而是看有没有金牙。谁镶了金牙,就把谁的号码记下来。我有一颗包金牙……
头三天很快过去了。到了第四天,我们在帐篷前排队时,突然来了几个囚头,是来挑人的:“你……你……你……”他们伸手东指西指,像挑选牲口或商品似的。
我们跟着一个年轻囚头,他叫我们在第一座楼门口站住,那儿离集中营大门很近,是管弦乐队的楼。他挥手让我们进去,我们十分惊讶:难道要我们与音乐打交道吗?
乐队在演奏进行曲,他们总是演奏进行曲。几十个劳动队和着音乐,踏着节拍,朝工地走去。囚头们喊着口号:
“一二一,一二一。”
党卫军拿着笔,记录离去囚徒的人数。乐队继续演奏同样的乐曲,直到最后一支劳动队走过去。然后,指挥棒停下来,乐队不再演奏。囚头吼了一声:
“列队!”
我们与乐师们一起站队,五人一列。我们离开了集中营,没有音乐,但步伐整齐,耳畔依然回荡着进行曲的余音。
“一二一,一二一!”
我们与身边的人,也就是乐师们,交谈起来。他们差不多全是犹太人。朱利克是波兰人,戴着一副眼镜,苍白的脸上挂着愤世嫉俗的微笑。路易斯出生在荷兰,是有名的小提琴家,他抱怨说集中营里禁止演奏贝多芬的音乐:犹太人不许演奏德国音乐。汉斯来自柏林,很年轻,很机智。工头是波兰人,叫佛莱尼克,以前是华沙的学生。
朱利克对我说:“我们在电料库里干活,离这儿不远。工作不难,也没什么危险。只是囚头埃戴克,有时会无缘无故地发疯,你最好离他远点儿。”
“你很幸运,小家伙,”汉斯说,脸上挂着微笑,“你进了一个不错的劳动队……”
十分钟后,我们站在仓库前。一个德国雇员,是个平民——我们叫他meistermeister是德语,意思是“主人,师傅”。——来见我们。他打量着我们,就像店铺老板打量一堆刚送来的破布。
我们的同志讲得对——工作不难。我们坐在地上,数螺栓、灯泡和形形色色的电工零件。囚头发表了一通长篇大论,讲这份工作如何重要,并警告我们,谁要是偷懒,就会受到惩罚。新同志告诉我:“别担心。当着meister的面,他必须这样讲话。”
这儿有许多波兰人,还有几个法国女人。女人们默不作声,用眼睛问候乐师们。
工头佛兰尼克让我到一个角落去:“别找死!不必着急!要小心。别让党卫军逮着你。”
“先生……请让我挨着我父亲。”
“好吧。让你父亲到这儿干,挨着你。”
我们很幸运。
分到我们这个组的还有两个男孩。一个叫约西,一个叫台比,是哥俩,从捷克斯洛伐克来的,他们的父母在伯肯诺被杀害了。他们像灵与肉一样相依为命。
我和他们很快成了好朋友。他们参加过一个犹太复国主义组织,能唱许多希伯莱歌曲。所以,我们有时会哼一些小曲,那些歌曲让人想起静静流淌的约旦河水和神圣美丽的耶路撒冷。我们还经常谈到巴勒斯坦。他们的父母与我的父母一样,虽然有时间逃脱,却没有勇气卖掉一切,移居他方。我们决心,只要活到解放那天,决不在欧洲多呆一天,我们将登上驶往海法海法
是以色列的港城。的第一条船。
阿吉巴?杜马依然沉浸在奥秘教义中,他在《圣经》里找到一首诗,把它转译成数字,并根据数字预测距离解放还有几个星期。
我们从帐篷迁到乐师们住的楼里。现在,我们每人有一条毯子,一个洗脸盆,一条肥皂。楼长是一个德国籍犹太人。
我们喜欢犹太人当首领。他叫阿尔封斯,很年轻,但脸皮皱巴得令人吃惊。他全心全意维护着“自己”这座楼。有些年轻人体质虚弱,把多吃一点东西看得比自由还重要,只要可能,他就为他们“拼凑”一大锅汤。
一天,我们刚从仓库回来,楼房秘书就叫住我。
“你是a—7713吗?”
“我是。”
“吃完饭,你到牙医那儿去。”
“但是……我的牙不疼……”
“吃完饭就去!别耽误。”
我去了医疗楼。门口有二十几个囚徒在排队等候,没过多久,我们明白了要我们来的原因:他们要拔掉我们的金牙。
牙医是个犹太人,来自捷克斯洛伐克。他那张脸就像死亡面具,只要一张嘴,人们就能看见一幅可怕的景象:满口黄色的坏牙。我坐在椅子上,谦卑地问道:
“您要做什么,先生?”
“我要取下你金牙套,就这样。”他漠然道。
我突然想起装病:
“能不能等几天,先生?我觉得很不舒服,我感冒了……”
他蹙着眉头,想了片刻,试了试我的脉搏。
“好吧,孩子。感觉好时再来找我,但是,不要等我叫你。”
一星期后我去找他,用同样的借口应付他:我还是感觉不舒服。他似乎一点儿都不奇怪,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但他好像很高兴,因为我没等他召唤,就如约回来了。他允许我再耽搁几天。
几天后,牙医办公室关闭了。他被投入监狱,可能要被绞死。有人说他拿囚徒的金牙做交易,为自己捞好处。我不可怜他,反而因为他倒了霉而沾沾自喜。我的金牙套保住了,说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换面包,或换几天生命。对我来说,当时最重要的莫过于每天能喝上一碗汤,吃到味道陈腐的面包,甚至面包渣。面包和汤——这就是我的全部生命。我只不过是一具躯壳而已,甚至连躯壳都不如,只是一个空空如也的胃。我完全靠胃计算时间。
我在仓库里干活时经常挨着一个法国女人,但我们从来不讲话——她不懂德语,我不懂法语。
我觉得她像犹太人,虽然有人说她是“雅利安人”,但她还是被迫在这儿服苦役。
有一天,埃戴克又发疯了。我恰好在他面前走过,他像野兽似地扑过来,在我的胸上和头上乱打,把我摔在地板上,再拎起,给以更猛的重击,直到我浑身是血。我咬紧嘴唇,不敢发出痛苦的哀嚎。他一定误以为我在蔑视他,打得越发狠毒。
突然,他住手了,让我回去干活,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又像我们打了一场比赛,打了一个平手。
我蹒跚着步子回到角落,全身疼痛。我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在擦我额上的血迹,是那个法国姑娘。她塞给我一片面包,悲惨一笑。她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我知道她想跟我说话,但是,她害怕得不敢说话。她这样呆了片刻,然后脸上光彩一闪,用近于完美的德语说:
“咬住嘴唇,小兄弟……别哭。把愤怒和仇恨压在心里,留待以后,迟早会有这么一天。那一天会来的,不是现在。咬紧牙关,等着……”
多年以后,我到了巴黎,坐在地铁里读报。在过道对面有一个靓丽的女人,黑色头发,梦一般的双眸——我见过那双眼睛。
“夫人,您认识我吗?”
“不认识,先生。”
“1944年,您在波兰,在布纳,对吗?”
“是的,但是……”
“您在一个仓库里干活,一个堆放很多电器零件的库房……”
“对,”她说,表情困惑。她沉默了半天,“等等,我想起来了……”
“埃戴克,囚头……那个犹太男孩……还有您温柔的安慰……”
我们一起离开地铁,坐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台上,我们整整一晚都在追忆过去的遭遇。在分手前,我说:“我能提一个问题吗?”
“我知道您想问什么:我是犹太人人吗?是的,我是犹太人,来自一个虔诚的犹太家庭。在占领期间,我用了假证件,冒充雅利安人,所以我被分配到劳工队。他们把我送到德国后,我躲过了关进集中营的噩运。在仓库里,谁都不知道我会讲德语,否则就会引起怀疑。因为不小心,我对你讲了几句德语,但我知道,你不会出卖我……”
有一回,我们在德国兵的监视下,给货车装内燃发动机。埃戴克就在边上,他是个自制力很差的人,突然间他又暴跳如雷。这一回,倒霉的是父亲。
“你这个懒骨头!”他咆啸着,“这就是你干的活?”
他用一根铁棍打人。一开始,父亲缩着身子挨打,后来,他像一棵被闪电击中的树,折成两段。
我看着父亲挨打,一动都没动。我一声不吭。实际上,我当时非常想悄悄溜掉,以免挨打。尤其是,我当时很生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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