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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儿从外面进来了,摘了帽儿,坐在椅子上,喘息着拿手巾去拭额汗,一语不发。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陪笑问道:“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老头儿冷笑道:“毅甫只说现在外头找事很难,叫我暂候一候。但是看他的意思,似乎嫌我老了,做不了什么事。他还问我荃儿的事情很好,为何还不能顾家?我也无言可答。他便借给我二十块钱。我本想不要,一想这也是老朋友的情分,而且我也实在没有钱,只得收了。咳,人穷志短!也是我没有生下好儿子,以致像我这样的年纪,还要奔衣走食,实在叫人可气可叹!”
老太太灰白着脸,嘴唇颤动,似乎要说话,却说不出来。
老头儿又说:“人家养儿子为的是养老送终,我们只是为儿孙作牛马,从小儿多灾多病的,好容易捧到这么大。为着他念书,把田地也典了,房子也卖出去了。他又说要去留学。
我想这蛮貊之邦,子弟一定要学坏的,但是至终也依了他。如今我们的精神心血也耗尽了,家产也花完了,马牛也当够了,只指望苦尽甜来,有个欢娱的晚景,也不枉……”这时老头儿喘得说不下话去。
老太太仍旧呆立着动也不动。
老头儿接着又说:“谁知道他……如今外国也去过了,文明的媳妇也娶了,毛羽丰满远走高飞了!像我这样的年纪,大限已经快来到了,生前的福我自然享不着了,但是——还恐怕这把老骨头,终久要葬在野兽的腹里呢!”
这时老太太忍不住了,忽然伏在椅背上,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老头儿看见他老伴哭了,心中也觉得不忍,叹了一口气,便不往下说。
他们一时寂静下来。两个悲凉灰白的脸,衬在这奄奄的暮色里,造成了一派阴森的气象。
老头儿忽然说:“前天我写了一封信给他,至今还没有回信。我如今亲自去拜望他,同他理论理论。”一面自己站了起来。
老太太伸手要揭开那本书,拿出信来——但她看着老头儿的脸,又没有那一分勇气,慢慢的又缩回去。
老头儿已然戴上帽子,走出去了。
老太太连忙唤道:“不用,不用去了!这里……”那时一声门响,那白发盈头的老者,已经踽踽凉凉的去了。
老太太扶着椅背,站了半天。重新拿出那封信来,上面大草纵横,又有许多的圈点,可怜她生花的老眼,如何看得清楚。只零零落落的念道:观念太深……这万恶的大家庭制度,造成了彼此依赖的习惯……像我们这一班青年人,在这过渡的时代,更应当竭力的打破习惯,推翻偶像……我们为着国家社会的前途,就也不得不牺牲了你二位老人家了……新妇和我都是极其赞成小家庭的制度,而且是要实行的……你老人家昨天的信,说得实在可笑!只为你们的脑筋,没有吸收过新思想,因此错解了“权利”、“义务”的名词……简单说一句,我们为要奉行“我们的主义”,现在和你们二位宣告脱离家庭关系。
老太太看完了,大概也还明白,一时心头凉透,两手颤动着将这封信撕了,眼睛发直望着窗外。这时天色渐渐发黑,一片咿哑的声音,绕着庭树,正是那小鸦衔着食物,回来哺它的老鸦呢。
婉莹。)
。。
一个兵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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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玲天天上学,必要经过一个军营。他挟着书包儿,连跑带跳不住的走着,走过那营前广场的时候,便把脚步放迟了,看那些兵丁们早操。他们一排儿的站在朝阳之下,那雪亮的枪尖,深黄的军服,映着阳光,十分的鲜明齐整。小玲在旁边默默的看着,喜欢羡慕的了不得,心想:“以后我大了,一定去当兵,我也穿着军服,还要掮着枪,那时我要细细的看枪里的机关,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个思想,天天在他脑中旋转。
这一天他按着往常的规矩,正在场前凝望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人附着他的肩头,回头一看,只见是看门的那个兵丁,站在他背后,微笑着看着他。小玲有些瑟缩,又不敢走开,兵丁笑问,“小学生,你叫什么?”小玲道,“我叫小玲。”兵丁又问道,“你几岁了?”小玲说,“八岁了。”兵丁忽然呆呆的两手拄着枪,口里自己说道,“我离家的时候,我们的胜儿不也是八岁么?”
小玲趁着他凝想的时候,慢慢的挪开,数步以外,便飞跑了。回头看时,那兵丁依旧呆立着,如同石像一般。
晚上放学,又经过营前,那兵丁正在营前坐着,看见他来了,便笑着招手叫他。小玲只得过去了,兵丁叫小玲坐在他的旁边。小玲看他那黧黑的面颜,深沉的目光,却现出极其温蔼的样子,渐渐的也不害怕了,便慢慢伸手去拿他的枪。
兵丁笑着递给他。小玲十分的喜欢,低着头只顾玩弄,一会儿抬起头来。那兵丁依旧凝想着,同早晨一样。
以后他们便成了极好的朋友,兵丁又送给小玲一个名字,叫做“胜儿”,小玲也答应了。他早晚经过的时候必去玩枪,那兵丁也必是在营前等着。他们会见了却不多谈话,小玲自己玩着枪,兵丁也只坐在一旁看着他。
小玲终竟是个小孩子,过了些时,那笨重的枪也玩得腻了,经过营前的时候,也不去看望他的老朋友了。有时因为那兵丁只管追着他,他觉得厌烦,连看操也不敢看了,远望见那兵丁出来,便急忙走开。
可怜的兵丁!他从此不能有这个娇憨可爱的孩子,和他作伴了。但他有什么权力,叫他再来呢?因为这个假定的胜儿,究竟不是他的儿子。
但是他每日早晚依旧在那里等着,他藏在树后,恐怕惊走了小玲。他远远地看着小玲连跑带跳的来了,又嘻笑着走过了,方才慢慢的转出来,两手拄着枪,望着他的背影,临风洒了几点酸泪——他几乎天天如此,不知不觉的有好几个月了。
这一天早晨,小玲依旧上学,刚开了街门,忽然门外有一件东西,向着他倒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杆小木枪,枪柄上油着红漆,很是好看,上面贴着一条白纸,写着道,“胜儿收玩爱你的老朋友——”
小玲拿定枪柄,来回的念了几遍,好容易明白了。忽然举着枪,追风似的,向着广场跑去。
这队兵已经开拔了,军营也空了——那时两手拄着枪,站在营前,含泪凝望的,不是那黧黑慈蔼的兵丁,却是娇憨可爱的小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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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奇异的梦
。
前些日子,我得了一次很重的热病。病中见了一个异象,是真是幻,至今还不能明白。
那一天是下午,我卧在床上。窗帘垂着,廊下的苇帘也放着,窗外的浓荫,绿水般渗透到屋里来。微微的凉风,和着鸟声蝉声,都送到我耳中。我那时的神志,稍微的清醒一些,觉得屋里洁净无尘,清静的很。母亲坐在床沿,一面微笑着和我轻轻的谈话;一面替我理着枕边的乱发,但是脸上却堆着忧愁。
病人的看护者,对于病人病症的增减,是应镇定安详,不动声色的。但是专以看护为职务的,和病人不是亲属,没有什么感情,自然容易守这个原则。至于母子之间,因为有天性里发出来的感情,虽然勉强压抑,总难免流露出来。所以我今天的病状,从我母亲脸上看来,就知道一定是很危险的了,心里不觉有一点骇怕。
我疲倦已极,也不愿意说话,只注目看着我母亲。母亲穿一件白纱衫子;拿着一把扇子,轻轻的扇着;头上戴着簪子,似乎要落下来。我想要告诉母亲,请她把簪子戴好,或是拔下来,心里虽这样想,口中却懒得说。一会儿眼睛很倦,慢慢的闭上,隐隐约约的还看见母亲坐在那里,以后蒙睡去,便看不见了。
我虽然仿佛睡着,心里却还清楚。我想我的病许是没有什么盼望了。我不过是一个小孩子,无论对于哪一方面,生存与否,都是没有什么大关系的。而且像这样的社会,活着也没有什么快乐,脱去倒也干净,只是我的父母一定要伤心的。想到这里,心头一颤,忽然觉得帘子微微的动了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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