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快乐,脱去倒也干净,只是我的父母一定要伤心的。想到这里,心头一颤,忽然觉得帘子微微的动了一动,走进一个人来。
他愈走愈近,只是眉目须发,都看不清楚,好像一团白雾,屯在屋子当中。那时我倒一点也不觉得骇怕,很从容的自己想道,“我要死了,难道还伯什么鬼怪,我们一块儿走罢。”
话虽这样说,再也不能合上眼,只凝视着他。他也依旧站着不动。过了半天,忽然我的心弦颤动起来,发出清澈的声音,划破沉寂的空气,问道:“你是谁?”他说,“我是你的债主。”
这时我静静的躺着,身子都不动,我的心却朗朗的和他说话。
我说,“我并没有该谁的债,也更没有该你这素不相识的人的债,我要走了,你不必再来搅我。”他说,“为的是你要走,才来会一会你,你该了我的债,你不能随随便便的走呵。”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严重,如同命令一般。
我急着说,“你到底是谁?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你的债,可否请我的父母替我还了,我年纪还小,经济不能独立呵。”
他笑说,“我名叫社会。从你一出世,就零零碎碎的该了我不少的债,你父母却万万不能替你还,因为他们也自有他们应还我的债,而且你所应还的也不尽是金钱呵。”
我说,“我应还的是什么?你说明白了,我便要还你。”
他说,“你在精神和物质方面的必需和要求,随时随地,没有不由我供给的,你想你所应还的债多不多,难道可以随便走么?”
我便冷笑说,“我从你那里所得的,只有苦痛,忧患罪恶,我天赋的理性,都被你磨灭得小如泥沙,难道还要感你的情么?假如你能将一切你所给我的原物要回,我倒喜欢呢。我不多时要走了,你挽留我也无益呵。”
他似乎沉下脸来说,“你现在先静一静你的脑筋,不要本着兴奋的感情,随口乱说。你自己再想一想,难道你从我这里所得的,尽是忧患苦痛罪恶么?”
我这时忽然有点气馁,觉得他须眉奕奕,凛若天神,一时也不敢答应。
他又说,“你稍微的加一点思索,便可知道我所付与你的,都是答应你的要求,虽不能说都能使你满意,却可以促你的进步。假使我从来不给你快乐,你如何知道苦痛;从来不给你善美,你如何知道罪恶。这便是我造就、勉励你的苦心了。
谁知你全不想到这个,把从我这里所取去的,全不认帐。岂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青年,半点的价值都没有么?”
我一面听着,毛骨悚然,置身无地,不禁流泪说,“我已经明白了我的过错,也知道了你的恩典,求你再告诉我怎样的还你的债。”
他的颜色渐渐的和悦了,说,“你知道了便好,现在积极做去,还不晚呢。如今有许多的青年,都是不但白受了恩典,还要说我不应当拿这恩典去使他感苦痛;不说他自己的卑怯,反要怪我恶虐,任意将他该我的重债,一笔勾销,决然自去。
就像你方才想脱离了我,你个人倒自由干净,却不知你既该了我的债,便是我的奴仆,应当替我服务。我若不来告诫你,恐怕你至终不知道你的过错,因此我便应念而至……”
我挣扎着要想坐起来,却没有气力,只伏枕哭道,“谢谢你,从今以后,我立誓不做一个忘恩负义的青年。”
忽然铮的一声,心弦不响了,白雾也消灭了,心里渐渐的苏醒过来。
母亲摇我说,“醒来!醒来!不要哭,我在这里呢。”我睁开眼,拉着母亲的手,自己觉得心跳得很微,脸上泪和汗流在一处,定了一定神,便扶着坐起来。母亲看着我,满脸堆笑说,“你似乎好了许多,也有精神了,你刚才做了恶梦么?”
我慢慢的对母亲说我的梦境。
一天——两天之后,我便大好了。一个军官的笔记战云密布了,动员令下了,我自己昏昏沉沉的,什么都不明白,便要开往前敌去了,便要去和那无情的炮火相见了。
我打死了人家,人家打死了我,都不过是这么一回事;只可怜是——为谁牺牲,为谁奋勇,都说不明白!我死了,人家死了,都像死一条狗一般,半点价值都没有,真是从何说起!
父亲站在门口,微风吹着他的白发,萧萧披拂;妹妹扶着他,他们一同站着,一声儿不响。——呀!这不像将士从军,家人送别的光景;为什么一句激励的话也没有,一句凄恋的话也没有?我明白了!“师出无名”,便有激励的话,也如何出口!可怜呵!是他们劝慰我好呢?还是我劝慰他们好呢?昨天一夜的工夫,我原也想出几句话,来安慰他们的,为何现在又说不出!不说了,去罢。
一翻身出了门,上了车;脑中还嵌着刚才的光景,嵌着一片凄苦的光景,也许这就是末次的分别,末次的相见,只恨我当初为何要入军校。原来战争的功用就是如此!战争的目的就是为此!
道上遇见几个朋友,一边走着,一边谈话,脸上都显出极其激烈的样子,忽地抬头看见了我,也不招呼,只彼此低低的说了几句话,望着我冷笑。我们交互着过去了,我不明白他们为何不理我,为何冷笑?忽然想起我自己现在的地位,哪里是荣誉的军人,分明是军阀的走狗;我素日的志趣哪里去了,竟然做这卑贱的事,如何对得起我的朋友,也如何对得起我自己——一抬头到了车站,我部下的兵丁,等着我了,他们一排儿站着,举着枪,现在要出发了!我应当对他们说几句话,勉强提起精神来,微笑着对着他们,刚想起头一句,就是:“我们军人的天职,”方要出口,忽然我的心痛了,我的脸红了,底下如何接着说?难道……我的话缩回了,他们都凝望着我,眶子里满了眼泪;我们彼此心里都明白,彼此都互相怜悯,然而我们仍须去死战。
暂时静默了一会子,还是我含着泪,挥一挥手说:“去罢,我们一齐上车去罢。”
经过了几站,看见了无数黄衣的兵士和队官,忙忙碌碌的上车下车,各人做各人的事。
汽机轧轧的响着,愈显得我们惨默无声,两旁的平原,风驰电掣的过去,我的思想,也随着一片大地,不住的旋转。我心中还是不信,现在便是要出战的。当年的想象,以为军人为国效死,临敌的时候,不定是怎样的激昂奋发,高唱入云;死在疆场,是怎样的有荣誉;奏凯回来,是怎样的得赞美,自从赴欧观战以后,看见他们的苦境,已经稍稍觉得战争是不人道,不想现在不但是不人道,而且是无价值,眼看得我们便要为少数的主战者,努力去做这不人道,无价值的事了,——太不值得了。
战壕挖好了,隐隐的看见对面的军队,旗帜飘扬,他们的队官,听说便是忠平,——是我伯父的儿子,是我的哥哥;他是在一个月以前,刚和我分手的。前几天他还写信给我,问我何时可到他那里去,不想我们现在却在战场相见,可怜呵!
我何忍攻击他,他也何忍攻击我,要是为着公理正义,自然没有什么顾恋;要是我们自己起意的,也没有什么顾恋;现在却如何呢?——我们都按兵不动,盼着万一还有调停的希望。心里稍微的镇定一些,只是暴烈的雷雨只管困住我们;军需官又只管迟延着不来;军粮不足,怎能支持呢?如何能叫兵士们枵腹从军呢?
我为何卧在这里?我的头为何抬不起来?我为何觉得周身麻木?这雪白的墙壁,绿荫遮满的窗户,不是战场上呵!——我想起来了,我是已经交战受伤了,这里是医院呵!
大雨的晚上,“总攻击令”下了以后,忠平的军队悄悄的越过战线来;一阵的枪声,将我们一齐惊醒,那时我神经错乱,只觉得拿着一柄指挥刀,站在雨中,耳中只有雨声,枪声,呼声,忽然一声震响,我跳起很高来,立刻左边身子麻木了过去,倒在雨地里,脑子里好像有海水流过一般。一会儿火光一闪,听得有人说:“他们的队官在这里呢!”接着有人低头看我,——“呀!忠平哥哥!”他哭了,拉着我的手;我也哭了,以后我觉得飘了起来,万事都不觉得了。
我的确是受伤了,忠平在不在这里呢?我到底是在那边呢?
看护生进来,看见我醒了,连忙走过来。我要问他,他却微笑着摇头,不叫我言语,一壁低头去察看我的伤处,我的目光随着他的手看去,立刻血液冰冷,——原来我已成了废人了,我的左手左脚都没有了……恨得我要坐起来!我用力撕开裹伤的药布!我痛击自己的头!我大声呼喊!以后便哭了!看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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