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所得去的,只是 忧愁,烦闷,和悲伤。于人类于世界,只是些灰心绝望的影响。
神呵,这难道是我唯一的使命么?若这是你的旨意,我又何敢妄求?只是还求 你为无量数的青年人着想,为将来的世界着想。”
光明的雾中,神飘扬着冰绡之衣,扶着银杖,低眉听他祷告——神悠然深思, 微微的笑道:“从世界之始,至世界之终,这一端是空虚黑暗,那一端是缥缈混沌 。人类的生命,只激箭般从这边飞到那边,来去都不分明。因此悲伤是分内的,快 乐是反常的。一个人能有多少日月,悲伤是他的颖悟,何必不使他心胸清明呢?起 来去罢!”
诗人依旧跪在冰冷的石上,说:“神呵,你也说了,一个人能有多少日月,可 怜他来去都不分明,何必不使他痴狂,使他沉醉,使他忘却这分内的悲伤呢?倘若 蒙你扶助我,我便死心蹋地的要担当这个使命呵。”
神悠然深思,慢慢地举起银杖,指着诗人的心窍,清清楚楚的说:“现在,我 更赐你无限的智慧,好和我这些缟翼珠缨的使者,在心灵中有深密的接触,我使你 泄尽了宇宙的神秘,写尽了人类的深思,看看能否遮蔽却人生的烦闷。好了,起来 去罢!”
这时节无数羽衣蹁跹的使者,从光明中转将出来,拉着手,绕着圈儿,唱着别 神的曲。
最后便扬起翅来,从神光中飞散了,下隐在尘寰里。——诗人眼看着他们去了,便 心满意足的祷告说:“神呵,求你永远扶助我。”
诗人坐在树下浓荫中,雨点打到他心上来,他笔不停挥的成了一节很长的诗。 他携带了这诗,先送给一个青年人。
青年人看了,默默的呜咽赞叹,说:“你这诗好极了;泄尽了宇宙的神秘,写 尽了人类的深思。只是怎的增加了我无边的烦闷?”
诗人接过诗来,忧忧愁愁的回去。他开始诅咒雨的使者。
雨的使者显现在他面前,说:“诗人呵,你不要责备我。
我本是生命树上一滴的露珠,洒到地上来,变成了点点同情的眼泪,要使千万 人伤心的。”
于是这使者飞去了。
诗人夜阑起坐,星月的光射到他心上来。诗人又成了一首诗,立刻寄给他一个 老朋友。
回信来了说:“你这诗好极了。可知人生如梦,来去都不分明,黑夜来到了, 快乐又在哪里?”
诗人将诗扯得粉碎,诅咒夜的使者。
夜的使者低着头说:“我只会用万条烦恼丝儿,穿起星儿,结就漫天的珠网, 来笼络住全世界的死和失望的,我只会悬起反映悲欢的月镜,表现出古往今来无边 的慷慨抑郁,来触动人类的悲伤的。”
夜的使者也飞去了。
诗人走到水边坐下,从水里看见了对岸的花。花和水反映到心上来。诗人才思 奋发,成了一首长歌,顺手便递给水边一个浣衣的女儿。
她读了几遍,泪落下来了。说:“先生,你写的这就是诗么?这就是我心中常 有的话,怎么就说不出来?可是你替我说出来了,我心里却为何又这般的感动?我 明白了,原来……”诗人不等她说完,便连忙回身走了。
诗人默默的背倚窗户站着。
水的使者荡荡漾漾的显现了,说:“诗人呵,这又算什么呢?我本是昼夜里流 着,输送了人类的年华和兴亡的事迹,来归入那茫茫的大海的。”
花的使者很明媚的笑着说:“诗人呵,你错用了我了。我只是发泄宇宙的灵气 ,幻作千红万紫;从地里出来,要点穿世人的灵窍的。”
两个使者携着手飞去了。
诗人诅咒遍了下凡的使者。——最后便惭愧忧伤的到了众神的王那里,那些飞 回的使者,正围着神座站立着。
神庄严地说:“我知道你的来意了!我原是说与你的,宇宙的神秘,和人类的 深思,本不能遮蔽人生的烦闷。我的这些使者,何尝不是随时随地辅助你,又何尝 不是愈辅助愈受你的诅咒呢?”
诗人俯伏流泪说:“神呵,你可怜见他们激箭般的年月,也为着完成了我的使 命,又何妨使他们暂时痴狂沉醉?我原知世上到头都是空虚,但也何妨使他们暂时 蒙蔽?”
神微微地笑道:“也罢,我赐给你最后的使者,他原未曾长成,只养育在鸿 的国里。
如今你试带他到凡间一走,或者可以完成了你的志愿。只有他能使山穷水尽变为柳 暗花明。
可是这也不是真的,世间一切都要模糊了!”
诗人稽首说:“我只要世界模糊,人间酣醉;我原只要……”
天外,翩翩地飞来双翅雪白的婴儿,挟着金斧,前面回翔着,欢唱道:“诗人 呵!我便是希望的使者,现在入世了。
诗人呵,跟着我来!”
万千的使者,围绕着大神,在颂赞的歌声中,一齐隐过去了。
到如今只有这枝金斧,劈开了黑暗,摧倒了忧伤,领着少年人希望着前途,老 年人希望着再世;模糊了过去,拒绝了现在,闪烁着将来;欢乐沉酣的向前走—— 向着渺茫无际的尽头走。
小说、散文集《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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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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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他的小姊姊对坐在石阶上。小 姊姊只低着头织绒袜子。他左手握着绒线球,右手抽着线儿,呆呆的坐着。恋家惜 别的心绪,也和这绒线般,牵挽不断的抽出来,又深深密密的织入这袜子里。
十三岁的年纪,就要离家远去,自然是要难受的。然而他是个要强的孩子,抵 死也不肯说恋家不去的话。只因他不肯说出,他的眼泪只往心里流,加倍的刺伤他 的心。
当他去投考大学附中的时候,他父亲不过是带他去试一试罢了,不想到竟取上 ,名次又列得很高,他自己非常的喜欢。母亲说他太小,取上也罢了,不去也使得 ;离家太远了,自己也难受,家里也不放心。父亲也是这么说。他自己却坚执要去 ,说男儿志在四方,岂可坐失机会!他小姊姊也说是去好。两个小孩子,一吹一唱 ,高兴的了不得。他父亲和朋友们谈起,他们都着实夸奖他;又说那大学的进学考 ,限制得很严,难得取上了,不去很可惜。——商量的结果,还是定了要去。
他母亲忙着替他收拾这个,预备那个。小姊姊也不和他打架了,成日里两个人 厮守着,又将自己最爱的一管自来水笔,也送给他——他们为这一管笔曾拌了一回 嘴,至终被他小姊姊得去了,现在又无条件的送给他,他倒觉得不好意思。
——小姊姊只比他大一岁,所以在他们的称呼上,都加上个“小”字。
离着动身的日子,只有三天了。他渐渐的觉得难受起来,小姊姊也是如此,只 是他们都不说出。小姊姊要替他织一双绒袜子,织了三天才成了一只。
这时父亲和一位年轻的朋友,从外院进来。小姊姊只管低着头,他也装做没有 看见。等他们一齐进入客室,小姊姊和他同时抬起头来,笑了一笑。
父亲在客室里唤他。他连忙放下线球,走了进去。父亲说:“这是大学教授周 先生,后天你便跟他一块儿走,周先生好照应你。”他便鞠了一躬。周先生看着他 ,和他谈几句话。
他站了一会,搭讪着又走出来。
小姊姊悄声问:“叫你进去作什么?”他说:“叫我去见周先生,后天和他一 块去。”
小姊姊说:“是大学的周先生么?他的夫人我认得,是个很好看的……”
父亲同客人又出来了。他便站起来。小姊姊只得也鞠了一躬。
吃饭的时候,母亲笑着说:“你要走了,叫你父亲带你和小姊姊出去玩一玩罢 。”他摇一摇头说:“我不去,只在家里便好,出去又烦得慌。”小姊姊说:“我 那袜子还没织完呢。”
父亲说:“等你织完,他也毕业回来了。”母亲不觉笑起来。
他在家里也忙了两天。有些东西,小姊姊一定要他带去玩,他一定要留在家里 。母亲看了笑说:“有现在的相让,当初又何苦为这些东西生气?”他们都笑着, 一面只管忙忙的,丢下这个,拾起那个。
这一天晚上,母亲叫他到屋里去,打开箱子叫他看,说:“这边是夹衣服 ,这边是棉衣服,天气一冷,千万记着换上;这底下是被单……”他只管点头答应 着。父亲站在一边笑着说:“你不必吩咐,他哪里记得这许多?横竖冷了,也一般 的知道穿。”这时小姊姊从自己屋里进来,说:“好容易赶完这双袜子了,放在这 边角里,你可记着。”放下了袜子,又说:“这是信封,都贴上邮票了。”他 接过来说:“我已有了不少的信封了,做什么又给我?”一看那十二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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