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黑暗的故事》第14章


在大卫·弗里希曼译作的扉页上,他又一次题字,以第三人称的形式希望我:愿他在人生路上取得成功学本书翻译妙处之用词,人须遵循人己之所思而非人类大众——本时代芸芸众生之所想,爱他的约瑟夫伯伯耶路撒冷—塔拉皮尤特,犹太历5714年8月在这样的一次安息日聚会上,约瑟夫伯伯说过类似这样的话:“女士们,先生们,我毕竟没儿没女,我的书就是我的孩子,我在其中倾注了全部心血,我死后,它们,只有它们将会把我的精神,我的梦想传给未来的一代。”对此琪波拉伯母回应说:“嗨,欧西亚,打住。嘘,欧辛卡,打住,打住。你知道大夫告诉过你不要激动。现在你的茶凉了,冰凉冰凉的。别,别,我亲爱的,别喝了,我要去给你倒杯新的。”对手们的伪善和卑鄙令约瑟夫伯伯义愤填膺,有时会提高嗓门,但声音从来不是吼叫,而是高分贝的咩咩羊叫,与其说像嘲弄、痛斥的先知,不如说像抽泣的女人。有时,他用脆弱的手敲击着桌面,但那样子与其说是打击,不如说是抚摸。一次,在抨击布尔什维克主义或同盟会或是那些建议讲犹太—德国人行话(他定义为意第绪语)的人的长篇激烈演说中,他打翻了一罐冰镇柠檬水,水流到他腿上,系着围裙站在门边的琪波拉伯母刚好站在他身后,她弯腰用围裙擦拭他的裤子,说对不起,扶他起来,带他去了卧室。
十分钟后,她把衣着干爽光彩照人的他带回到朋友中间,大家围坐在桌前礼貌地等候他,低声谈论着男女主人,他们像一对信鸽:他待她如同一位上年纪的女儿,而在她看来,他就像可爱的孩子,视如眼珠。有时她会把胖胖的手指和他透明的手指交叉在一起,那一刻二人会交换眼神,接着垂下眼帘,腼腆地相视而笑。有时,她轻轻解下他的领带,帮助他脱鞋,让他躺下休息一会儿。他忧伤的头颅靠在她的前胸上,单薄的身体偎依着她丰满的身躯。要么就是她在厨房里洗刷,无声地流泪,他会来到她身后,把粉色双手放在她的双肩上,发出一连串的唧唧、咯咯、吱吱声,仿佛在哄婴儿,要么就是自愿做她的婴儿。作为孩子,我最钦佩约瑟夫教授的是,我听说他给我们创造了几个简单的希伯来日常词语,那些词语看来已经家喻户晓并得到永久性的使用,包括“铅笔”、“冰川”、“衬衫”、“绿屋”、“吐司”、“货物”、“单调”、“色彩缤纷”、“官能的”、“起重机”和“犀牛”。(试想,要是约瑟夫伯伯没给我们创造“衬衫”、多彩外套”一词,我每天早晨穿什么?没有他的铅笔、铅制尖笔,我用什么写字?更不用说“官能的”了,那可是这个恪守道德规范的伯伯创造的一个特殊礼物了。)约瑟夫·克劳斯纳1874年出生于立陶宛的奥尔凯尼基,1958年逝世于耶路撒冷。十岁那年,克劳斯纳一家从立陶宛移居到敖德萨,在敖德萨,他从传统的犹太宗教小学到具有现代风格的经学院,行进摸索,之后投身“锡安之爱”圈子里的一员。十九岁那年他发表了第一篇文章,题为《新词和优秀创作》。
他在这篇文章里论证道,希伯来语言范围有待扩展,甚至要引入外来语,这样才能使之成为一门鲜活的语言。1897年夏天,他到德国海德堡求学,因为在沙皇俄国禁止犹太人上大学。在海德堡的五年间,他跟随库诺·费舍尔教授研习哲学,深为勒南版本的东方历史所吸引,受卡莱尔影响深远。他在海德堡五年间学习领域涉及哲学、历史到文学、闪语和东方学(他掌握了十几门语言,包括希腊语和拉丁语,梵语和阿拉伯语,阿拉米语、波斯语和阿姆哈拉语)。当时,他在敖德萨时期的友人车尔尼霍夫斯基也在海德堡攻读医学,二人的友谊进一步深化,变成一种诚挚而有益的亲和力。“一个激情澎湃的诗人!”约瑟夫伯伯会这样说他,“雄鹰般的希伯来语诗人,一只翅膀触及《圣经》和迦南风光,而另一只在整个现代欧洲展开!”有时他称车尔尼霍夫斯基拥有“孩子般简单纯净的灵魂,哥萨克强健结实的体魄!”约瑟夫伯伯当选为代表,代表犹太学生出席在巴塞尔召开的第一届犹太复国主义大会,在接下来的会议中,他有一次甚至和犹太复国主义之父西奥多·赫茨尔做过简短交流。(“他人很英俊!像上帝的一个天使!他的脸焕发着内在的神采!在我们看来,他像亚述王,蓄黑胡子,流露出受到神灵启迪的梦幻神情!他的眼神,我将至死记得他的眼神,赫茨尔拥有年轻恋爱诗人的眼神,灼热,忧伤,令所有凝视它的人着迷。他高高的前额也赋予了他崇高的神采!”)回到敖德萨后,克劳斯纳写作,教书,投身于犹太复国主义运动。
在二十九岁那年,他从阿哈德·哈阿姆那里继承了现代希伯来文化的核心月刊《哈施罗阿赫》的编辑工作。更为精确地说,约瑟夫伯伯从阿哈德·哈阿姆那里继承的是一份“期刊文学”,克劳斯纳立即通过发明希伯来词语“每月一次”,把它变成了月刊。一个人有能力创造新词并将其注入语言的血流中,这在我看来只是比创造光明与黑暗的人稍逊一筹。要是你写一本书,你可足以幸运地让人们读上一阵子,直到其他更好的书问世,并将其取代,但是创造一个新词,则几乎不朽。直至今天,我有时闭上眼睛,想象那位干枯孱弱的老人,白花花的山羊胡子很突出,须髯柔软,双手纤细,戴着俄式眼镜,心不在焉独自拖着细碎的脚步,像格列佛身处大人国,而大人国里那一群五光十色的冷漠的巨人、高大的鹳鸟、威猛的犀牛都满怀感激朝他彬彬有礼地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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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黑暗的故事(10)
他和妻子范妮·沃尼克(自结婚之日起,她就不可避免地以“我亲爱的琪波拉”著称,或者是在客人面前以“克劳斯纳夫人”著称),把他们在敖德萨里米斯里纳亚的家变成某种社交俱乐部和聚会场所,招待犹太复国主义者和文人墨客。约瑟夫伯伯总是流露出酷似孩子般的喜悦。即便他谈及他的忧伤、他深深的孤独、他的敌人、他的痛楚和疾病、非墨守成规者们的悲剧命运、他整个人生中不得不遭受的不公和屈辱,也在两只圆眼镜片后潜藏着压抑的快乐。他的一举一动,他明亮的眼睛,他粉红色的婴儿面颊放射出兴高采烈、乐天达观的活力,那是一种对人生的肯定,近似于快乐论。“我又是一夜没有合眼,”他对每一位客人都这么说,为我们民族忧心忡忡。为我们未来的恐惧,我们有些发育不全的领导人那狭隘的视角,在黑暗中压在我心头,比我本人的问题更要沉重,更别说我的痛苦,我气短,我患有可怕的偏头疼。”(要是你把他的话当真,那么他至少在二十世纪早期到1958年去世为止没有一刻会闭上眼睛。)1917年到1919年,克劳斯纳在敖德萨大学当讲师,后成为那里的教授。列宁的十月革命后,红白双方的血腥内战使得敖德萨已经易主。1919年,约瑟夫伯伯和琪波拉伯母加上伯伯年迈的母亲、我的曾祖母拉莎凯拉·布拉兹从敖德萨启程到雅法,乘坐的是“鲁斯兰号”。那是战后第三代阿里亚移民高峰时期犹太复国主义者的“五月花”。那年的哈努卡节,他们就住在耶路撒冷的布哈拉人居住区。
然而,我祖父亚历山大和祖母施罗密特以及我爸爸和他的哥哥大卫却没有前往巴勒斯坦,尽管他们也是热情的犹太复国主义者。巴勒斯坦土地上的生活条件在他们看来非常亚洲化,于是他们动身去了立陶宛的首都维尔纳。爸爸及其父母1933年抵达耶路撒冷,那时,维尔纳的排犹主义已经升至对犹太学生采取暴力活动。我的亲伯伯大卫是个执着的欧洲人,他迟迟没有行动,那时的欧洲似乎只剩下我的家人和他们那样的犹太人。其他的人都是泛斯拉夫人、泛日耳曼人,或者只是拉脱维亚人、保加利亚人、爱尔兰人或者是斯洛伐克爱国主义者。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整个欧洲的惟一欧洲人就是犹太人。我爸爸经常说:在捷克斯洛伐克有三个民族,捷克人、斯洛伐克人和捷克斯洛伐克人,比如说,犹太人;在南斯拉夫,有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斯洛文尼亚人和门的内哥罗人(黑山人),但即使在那里,也居住着一群明显的南斯拉夫人;即使在斯大林统治下的国家里,有俄国人,有乌克兰人,有乌兹别克人和楚克奇人和鞑靼人,在他们当中有我们的同胞,一个苏维埃民族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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