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生》第19章


堂兄去后第四天一个晚上,译电处的译员同姓文的那个秘书官,在秘书处对垒,我在写一件最冗长的公函,传事兵送给一个电稿到他们棋桌边。
“将军!将军!动这一着再看吧”。
译员没有做声。
“有什么要紧事?”文秘书把一个棋子在桌上拍一下,取笑的样子。我有一个极奇怪的脾气,当我正在写不愿意写的公事时,总只是埋起头一直写下去。一行没有写完,纵边旁同事问询我什么,我总不理会。我斜眼看到那个传事兵手里持了个黄信封递到棋桌旁了,文秘书连喊两次“将军”我也听到,把公函某行末尾一个字写完后,我抬头望他们时,又听到文秘书后来那一句问话。
译员把手抚着自己的头,颜色全变了。那个黄信封搁到棋盘上。那张未译就的电稿落在地上。文秘书正钩下腰去拾。
“什么事?什么事?译译吧!”
文秘书把纸拾起,看不出一个所以然。
从译员的脸上,他看出不是译员被刚才士角上那匹马将了一军想脱无从的故意作神作鬼了。
“都完了!三个,五个,一齐都完了!”
听到说五个,虽不知是指怎样一种事情,但我忽然想起堂兄的同伴来了。
门帘启处,副官长手里拿了一根短短光漆棍子很活泼的进来了。
“副官长,他们死了!”译员的话,突如其来,副官长楞着在房子正中不再走动。
接着译员走进副官长身边,把那张电报用类乎口吃的念法念完了。
电报是:——
辰州司令鉴:五日来差……万林等行至马鞍山为匪杀毙,一人死,一重伤,匪即其同伴陈士英弟兄,已请防军缉特闻波叩当时是怎样一种扰乱情形,自副官长至火夫讨论着这事,我不会如何记了。我自己呢,扯住译员问明电稿内容后,就伏到桌上去大哭,且出气似的把我刚刚写成的公函也撕碎了。
当时许多人都猜想,或者重伤的是堂兄。
第二天专差来时,得的消息更确切了,堂兄同姓唐的当时就断了气。重伤的是痞子副官。从他断断续续语句中,知道凶手确是同伴陈士英兄弟。……想起堂兄,从来人的探询中又知道死者的伤创是如何的多,来人又谈到家中得闻这消息后,他母亲如何的晕死到大门前。我在吃饭的桌上,曾大哭着要请司令官立刻为我捉凶手报仇。
为什么堂兄会被他招待过的客人砍杀呢?到后从重伤获救的痞子副官口中,才知是他们原同痞子副官有仇,行至马鞍山砍了副官,又怕他们告诉别人,因此把从前的朋友也一并砍掉,斩草除根。谁知结果仇人却得救再生,做陪的倒长此终古了。
虽说是六百元的赏格第二天就悬了出去。凶手纵能缉获,伯妈四十岁未满就守下来这块肉,已无从向何人去追赔这损失了。
是年中秋节转家一次,伯妈的头上约略加了点白的发,嫂嫂的头上多了一幅白孝帕。不敢把堂兄临走时那些事那些话说给她们听。回家同母亲谈及,才知堂兄存心为伯妈打就的一点金饰,居然做了殓他自己的费用,我托带的一个包袱,同他尸骸同时到家。母亲不忍,竟把我寄回那四十多张字都烧掉了。
堂兄遇害又有了许多年了,我自那次回家以后,就不再见过伯妈同我自己家中一切的亲戚。经了多少次同堂兄一类的危险而我居然还活着,且一直漂流到北京来。许久不再做副官长的梦了,少尉黄制服的可爱也忘却许多年了。
倘或哪一天我能转到湖南故乡去,走进那家汤团铺子,堂兄的可爱的面容,必能在我的追忆中再生!
一九二六年元宵前一日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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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下诗人
。_生
——摘自一个庙老儿杂记
…………
这几天雨不落下,真好极了!天阴时当家的脸也阴起来,而且也如同天空一样,加了一层为往天所没有的灰雾,真正难看。
太阳一天一天地暖和下来,竟晒来好多逛庙的老爷。这些人真奇怪,你不叫他一声老爷,他出去时,必定少送你几个香钱。其实他们有许多都是年纪轻轻的,脸也嫩,长不出胡子来,论理喊“先生”是很合式相称了,……老爷,老爷,管他妈都喊他两声老爷吧。只要老爷能多把我几个钱,好让我在这个月月底把毛崽的妈那件蓝斗绸衫子赎出,不然五月小宋接亲,她无好看衣服去吃喜酒,会又同我吵架。毛崽那小宝贝也怪可怜,能进城为他买一顶小草帽,使他能用帽子去骄傲人,不再为院子里张四宝孩子欺负也好。
…………
这些老爷真有个意思!昨天有个嘴巴上已长了胡须的,说是来逛庙,还带着那些墨盒儿,笔管儿,同一个白粉刷子呢。
一个人在崖下低了一回头,发了一阵子呆,就忙把粉刷子取出来刷除墙上那些将消失泯灭了的字迹,走笔写了许多字在上头。末了,又坐到石凳子上去,望望对面山坡点点头,又回过来瞧刚刷新那块地方发笑。
明明是民国十四年,这老爷却写宣统十七年,不知其故。
——喂,你懂诗吧?
我的天,这一问可不真窘死我了!什么东西叫做诗呢?就是我小时念那些七个字“云淡风清近午天”、五个字“白毛浮绿水”的玩意儿吧?且让我想想:第二句是什么……然而这个如今是想不起来了,我自不算得懂诗!于是,我答说“禀老爷,小的粗人不知诗是什么。”
这可糟了!
老爷的脸色难看的很,吓得我连赏钱也不敢望,托故赶忙外跑,只听得老爷嗟叹中夹话,话中夹嗟叹——“……噫嘻!如此风雅地,乃不能找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之人……”幸好只有两三句话赶进我耳中,这应说是跑得快的缘故。
然而不食人间烟火之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也很值得注意一下,或者老爷就是这么一种人。
以后我只敢从窗眼里望到当家的送老爷出门,幸得傅伙计还忠厚老实,到夜里仍把白天老爷给的一元钱分我一半。据傅伙计说,这老爷才真是老爷,前清是什么尚书,革了命依然是尚书。
…………
当家的脾气很怪,前日我说把灰墙重新刷一道粉,他骂我村。今天不知如何,又叫我乘夜里打一桶泉水去浇那块白灰墙,说是好把日前那些老爷题的字冲淡一点,便于后来到此的风雅人题诗。当真我就去做了。许多风雅人从此不会见这地方无墙可以题诗便一口气跑下山去了,真可喜!当家的主意实在不错!
…………
这地方论热闹不及正月里的白云观,论清寂不及天台山,论树多不及万寿山,论石头大好象也敌不过一片石……然而老爷们为甚源源而来?大概这已被傅伙计猜中了,来此的一到这石头下发一会子呆,就能写一首诗来,所以……傅伙计真会说笑话,以为我是认得字的人,到此一久,天天看到石头,将来会也同他们老爷子一样:只要对石头发呆,诗一首一首——无数首就会从肚内跑出来,塞也塞不祝好家伙,一天到夜对到这块大石头,如果有诗,那我一天不消再引他们老爷四处逛,只低头去写诗就有了!……那我莫非也就成了一个风——不过毛崽的妈那件衫子终是要赎,草帽子也不能不买,五月十七算来只有一个月又二十天了,还是风雅吧。
…………
我恨傅伙计口太不好,得不到一点儿事就去报当家:虽说是对我一番好意。其实我又不是说我会做诗,他不应该把我同他闹玩写的四十个字给当家看,害得当家还来再三盘问我骂我。
真幸事,我不信他话去写到墙上去!不然当家知道会又要……好大一片石,下有诗千首。
新诗挤旧诗,旧诗还不朽。
新诗压旧诗,旧诗也不吼。
一天石头碎,新旧都没有。
当家是爱面子的人,大致不会把我做的这东西送老爷们看;因为这不但出我的丑!但我仍应请傅伙计把它找来烧掉,不然我终放不下心。
今天来的两个学堂的,自己又不象其他先生们带有铅笔,却来问我要笔墨。回说他没有,竟把那支手杖头子到处墙上乱画。墙画坏了不要紧,可恨的是坐了半天,我也照例叫了四五声老爷,谁知临起身时,却说改日带茶钱来吧。
学堂人真也奇怪,一个大没有,也来逛庙题诗。
…………
毛崽的妈,今天穿起那件蓝斗绸衫子到骆驼庄去看赵亲家,一只手拖着毛崽,当出门时我叫了一声“你妈!”她回过头来对我望,这件衫子似乎把她失去的年纪找回十年来了!倘若是那条水红洋绸裤子不卖掉,我想她仍能象一个新嫁娘——哈哈,毛崽七月满九岁,再过九年,新嫁娘儿子不是又有新嫁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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