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生》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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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靠在堂兄的床上,见到壁间那一套黄军服,军服旁还钩着一顶崭新的军帽,羡慕极了。
“万林大哥,我什么时候可以得这样一套衣服穿?”
说实话,我那时对那套军服,不光是羡慕,简直还有点妒嫉!穿灰棉布兵士服的人,出司令部时,必得先向那一连四道守卫的两个卫兵举手,他才随随便便的回你一个立正放你出去。到街上呢,见到同样服饰的同部人,相互行一个礼那是不费事的。但上街的官佐总比兵士多,这就麻烦了。他们穿起马靴高视阔步在街中心走着,你远远的就得预备,到近身时,向旁边一闪,霍的立一个正,把手举到帽檐边来,看他们的官章的差异,生出兴趣的不同来回你一个礼。遇到司务长副官之类,他们知道见上司的悲哀,他们有些也是才从兵士爬上来的,一面引这个为足以夸耀路人铺子里徒弟的事,故他见到你对他示敬时,总高兴亲切的回你一个举手礼。若是“校”字号的,那你简直心中要骂娘了。他们骑在马上,或步行,眼睛只看到前面虚空,若是你比他阶级更大点,他是知道跳下马来,或者站到路旁,恭敬灵便,姿势准确行一个举手礼的。但你若是兵,身子又是那么般小呢,这不能怪他!
他对兵士向他致敬已感到厌烦了,只装成不看见,大踏步走过去。实在不得已要照样表示一下,手是那么卷成一个荞粑似的,挂到帽檐一秒钟。
若是穿黄衣象弁目服装出去时,那是不会有许多难堪的。
弁目是少尉阶级,这阶级虽不能吓什么人,骑马的营长绝不会为你帽章肩章而下马,但从下面数起,已很可以把得来的敬礼与对人致敬的悲哀相抵除了。
当时堂兄却一本正经的说“你应当做到副官长或更象样点的官。一个弁目,只是不读过书当差事能勤的人做的事。”
堂兄对我说的诺,太夸大了,我觉得好笑。然而堂兄的期望同我自己的期望,的确又是那样,以为将来是要把司令部中顶高那个位置设法取而代之的。
不过眼前的亏吃够时,还是不能忘情于堂兄少尉的黄色服装。
因为特殊的缘故,我每日除了上午五点半至七点二十分,下午两点半至四点二十分两次兵式操以外不必服什么勤务,所以我才有许多空暇来学写楷字。写字的导师自然就是堂兄。
他是临过黄山谷的字帖的,我从他那里又才知道陆润庠黄自元以外还有许多会写字的人。
“懋弟弟发狠写字,将来会成名家的,不但是卖钱,还有——”他这话合了我的心意,从此我就发狠的学写字了,写字的结果,一年后我升了部中秘书处的录事。
我把灰衣脱下,穿起家中特为缝制那件蓝大布“二马裾”齐膝衫子,去到差弁棚看他时,他把我搂住倒向床上去,高兴极了。
“弟弟,你看你这衣!一年功夫人就长了许多,衣服简直穿不得了。我们明天出外去买件料子来做一件合适的。如今不比从前了。衣衫也要象样一点,莫使同事看不起。你喜欢灰的也好,灰的爱国布可以不怕脏。”
身上的衣服,的确太短小了,还是去年出门时,家中为缝就的。一年来军服不能脱身,只象有一次,到一个姓印的家中看望由长沙上到辰州的七舅妈时,穿过一次,其余都是在竹箱中。
“事情会不多吧。每日做什么,说给我听。”
我就把到秘书处两天来所做的所见的一一说给他听了。
我又说到一位书记官极可恶的事情时,他用手堵了我的口。他说:“弟弟,你自己发愤写字学公文,将来会要做书记官的,这时别人欺侮了你也要忍受!他是看到你才从副兵棚过来的,又不读什么书,才瞧不起你!你要学副官长,副官长他也是当兵,由兵升录事副官才到这个地位的。每逢有公事要你写时,总要同人和气,提笔就写。倘若说‘录事先生,你这写得不好,请费神再抄一通’时,你明知道是上司故意把稿中不妥处改了一下来麻烦你的,还是要写!军队中不单是当兵要讲服从,就是职员,不服从也不好!……”我信他的话,别人在烤火时,我写字;别人在谈笑时,我还在写;别人在另一张办公桌上大打其扑克,三个A同一个小顺在反来反去,铜元跌落到地板上,书记官钩着腰肩去捡拾。秘书输了,口上骂出各种新鲜的野话,另一张桌上,我还是在写!大家玩累了,上床发出各样高低鼾声后,我伏在桌上煤油灯下抄月报的事,也是常有的。因为我的牛马精神,从前那位极看不起人的书记官,对我也稍稍和气一点了。堂兄虽说当日曾劝我凡事忍苦的做去,但听到我每晚总是很迟才睡,也极悯惜我。书记官对我的待遇,尤为他所置念,见面时,总问我近来不感到烦恼吗?事情不累人吗?告诉他书记官近来不象从前那样磨人了,总仍然有所愤慨,对那个磨折过我的书记官十分切齿。这种神气,他虽极力想在我眼下掩饰,但我很明白的。
“弟弟自己要努力——”他虽不接着说下去,但我知道,意思是“免被别人欺凌!”
民国九年五月间,日子象是初二或初三,因为那天正发饷,我衣袋中得九块钱同三毛钱折下来的许多铜子,驼得很重。堂兄同我到中南门一家汤圆铺去吃汤圆。辰州地方只这家汤圆的馅子是玫瑰糖,这是堂兄同我所嗜好的。
一面喝汤一面说他要转去了,乘到有件差事,押送六百块军饷,转家去看看。
“大概是有点挂牵一个人。”
他知道我笑他的意思了,“是的,看看你伯娘,——”“又看看嫂嫂,”说这句话时,我同时做了个讨嫌的油脸。
“嫂嫂当然也要看。”
到后他又告我近来得了几个月欠薪,换得副金戒子送姆妈带,嫂嫂也打了双金耳环。
我知道他的用意,告假转去,未常不可以;但有这样一件差事,则路费可省下来。
“这一去最多半个月就可回来销差,那时我们再来吃这个吧。”出汤圆铺门时,是那么约下来的,听到这话的,或者还有那个驼子老板。说是半月,这半月不知要经过多少时间始能到他所预约的一日!此后我羁流在辰州那半年,却没有敢再进那小汤圆铺的勇气了,从他铺子前过身时,我就想到堂兄临出门时约那两句话。
初五那天早上,堂兄同了个伴当动了身,很早很早的还跑到我住处来,象我做副兵时每早上来摇我的神气。
黄衣服脱去了,身上穿的是一身灰制服,但帽子还是那顶先前戴过的。
“怎么,大哥你要走了?”我想坐起来,又被他按下去了。
“弟弟不要起来。走了,半月后就见面。”他象知道同房几个人各自正在做着好梦似的,话说来特别轻。“弟弟,快快活活做事,到家时我去看婶妈,说是弟弟近来人极好,能吃饭,人人都喜欢他,不挂牵家里,……”堂兄说到不挂牵家,看我眼睛红了,知道我想念母亲了,忙改过口来。
“到八月中秋节,就可以告假转来看看婶娘同九妹。那时可以帮九妹买许多好玩的东西。”
“你为我问候伯妈同嫂嫂。”
“好,我为你问候,说是懋到中秋节左右就回来看望伯妈,嫂嫂也问候了。……弟弟,不要起来,我就走了,他们等着。”
望着堂兄拿着我托他带回家去那个小包袱,(袱中有一双套裤,同那件我不能再穿的蓝布大衫,另外有我每日临写《云麾碑》积下的四十多张大字),背影消失在门帘背后时,门帘子在晃动,我蒙着头哭了。
堂兄什么时候动身我不知道。走后路二天,我到差弁棚遇到一个姓杨的弁兵,问及时,才知道一共有五个人转家。五人中除堂兄外,我认得一个姓唐名叫仁怀的,因为我住副兵棚时很同他相熟。另外三个有两人是弟兄,先在万林大哥处做过许久客,似乎同堂兄极要好。另一个痞子副官,据许多人说全司令部就只这位痞子副官会赌钱,扑克每场总赢,麻雀牌两圈以后能认识至少七十张,如今是赢了四百块钱转家的。
若是我那时还在副兵棚,堂兄回去,也许更觉得惆怅吧。
但到了秘书处,就同一个姓文的秘书官下象棋,对于堂兄,似乎就忘却了。
堂兄去后第四天一个晚上,译电处的译员同姓文的那个秘书官,在秘书处对垒,我在写一件最冗长的公函,传事兵送给一个电稿到他们棋桌边。
“将军!将军!动这一着再看吧”。
译员没有做声。
“有什么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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