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生》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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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哥,这么多瓶子,用空的把我两个吧。”
“啊,你没有瓶子?你们姐姐妹妹到哪里去了呢?‘锅子莫讨讨碗里,’这叫化子!”
“哥,你今天见到小刘吧?”客把瓶子事撇了开去。
“只有你看见,是吗?……第三排那个小红上衣,玉色裙,蓝袜配黑皮鞋——比你脚可差多了——红旗子的女人可不知是谁呢?”苕哥偏说不看见,反而故问。
“好眼睛!一等拇指章,”客夸奖了一句且翘起个大拇指,两人心有所会,又都笑了。
“老弟老弟,你说小刘比你的朱四姐如何?”
“小刘当然好得多——我的朱小姐?你还在睡里梦里!别人这个月十五就要同一个老陕结婚了。结了婚两口子就到西湖去过新生活……”“怎么,那么快?”
“不快,再不快小家伙就不客气出来了!听密司忒郑说,她同那老陕到协和去检查,医生说,至多三个月。与其到那时慌张,何如——”“有个人会有点不安吧?”苕哥含有讽刺。
“有个人指谁?我其实并不同她有什么感情,因为略略有点亲戚关系,常常走动,你们这些神经过敏的就乱造起谣言来。”客吸了一口烟,把烟使劲的从鼻子嘘出。“唉,对我说,哥,小刘近来怎么样?”
“这才问得巧啦!别人我知道近来怎么样?我又不是她亲不是她戚——”“然而相好,程度到烧点。”客说了,打了个哈哈。
“我把你——”苕哥拳头虽又捏拢举起了,但仍然是不忍心真敲到客的头上去,所以客反而把头挺着摆了两下,表示要打就请的意思。
“老弟老弟,听说‘豆渣’近来特别同你亲热,有其事不?”
“哪里,哪里?这不要我猜就知道是张流氓南瓜脸造的谣。
他曾向‘豆渣’大姐写了三封长信,肉麻话不知有多少,‘豆渣’一字不回答,只一个不理。流氓心中不平,以为是我在中间做了什么手脚,就到处造我的谣言,不说是某天看到信,就又说是到公园相遇啦,其实‘豆渣’那样子——“”老弟那么个年青的小白脸,我想也不至于——“客又笑了,笑的意思,也许为的是苕哥说他是小白脸。隔壁话匣子似乎换了块片子,只听到咤叱,如一个人发气的样子,大概是谭什么的《打鱼杀家》吧。
苕哥脚尖依然在敲打着,客又把谈话的方向转到昨天出席三院的事上去。
“苕哥,师大那个鸽子如何?”
“我的考语是:性格温存,身材适中。昨天讨论游行时,那鸽儿恰在我上手。说话时,口一开,一串小颗小颗的白牙齿都露出来了。头发老实的光生生贴到头上;那不驯服的鬓角,飘飘飞飞,益发显得娇媚,眼角眉底那种风情,使你把捉不住,是三月间的风筝吧。”
“苕哥,你猜是谁的——”
“那怎么晓得。”
“我告诉你——”客要苕哥弯下腰来,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哈哈,好一张黑漆板凳!配这么一个瓦夜壶!”
“哈哈,天造地设!”
苕哥把笑忍住了,“咱们也赶即改入政治学系吧,毕了业做官去!”
“有了钱讨他妈这样五个。”
两人一路打起哈哈接着谈下去,把许多知心话都说完了,客人才把一本《五卅痛史》借去,说是要做一篇帝国主义在中国之暴虐的文章,拿去参考。
于时密司忒宋,一个人在房里,又把客未来时的无聊恢复了。隔壁的话匣子,已不知在什么时候休息了,板也无从再敲。
“这么一着,这么一着,只要她脸上颜色不十分使人绝望,又这么一着,这么一着,有时会有许多机会送我去把玩这小鸽子!
“……不过第一着就费事。
“……然而,从昨天那种情形想来,头一关已通过了。自己既如此大大方方,遇事公开,胸怀磊落的去同她讨论,那也无不可处。
“……纵或——又不落有什么把柄,还怕笑话?……可惜小胡那卅块钱又还人去,稍为慢一手就好办了!”
“宋先生电话,宋先生!”伙计在外面大院中喊叫。“谁个来的?”把苕哥正高兴的计划打断,故不即出。
“他不说——是姓彭的。”
“就来就来!”他几乎用了跳跃的姿势撺到电话处去,果不其然,说到机会,机会就到了!
……不久,就看到密司忒宋脸上笑嘻嘻的在北河沿路上了。一根文明杖的尖端,在空气中画了好多圈子,一直画到真光电影场售包厢票处。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六日作
。。。!
福生堂兄
(//小|//说//网)
不知怎样,或者是白天读到故乡的来信吧,夜里就梦到堂兄对我微笑。当时象是知道他是死了又似不知。我也对着他微笑。
是在六年前就卖去了的老屋院子中,这房子同堂兄,近来我似乎因为接近的人都很生疏的缘故,许久都不提起了。就是一个人单独处在寂寞环境中,偶然忆及很快又忘了,想不到梦中又寻到故乡同堂兄微笑一次!景哥时常说我还想家,眷恋到许多过去的事物,我不承认。过去的,远在天外的,我都当成死了的世界。我要抓住的是眼前的一切。然而我不能禁止梦不回转故乡去寻找堂兄。
他把那扇大门推开,光露一个头进来象探望什么。
“喂,喂,万林大哥,你好!”
他不做声,只笑。这笑是表示听到我的问话了,象无须乎答这句话似的。
他走进来时,才看到他是穿起新蓝布大衫的。
“二弟,怎么转来了?”
“到外面饿不住了就——”
“我看你是肥了。”
他走过来摩我的脸,象我比他小好多,还是六七年前神气。我抬起头来,看见他的下巴了,四五根青胡子,约有一分多长。他头稍偏,我又望到那耳下一条疤痕。
“这个,亏得吴老柔的水药,”他把摸抚我脸颊的那只手缩回去抚自己颊上。
“当时很痛吧?”我问他。
“只热,一点也不痛!我倒在亭子前石凳上时,陈士英他还踹我一脚咧。”
当时不注意他的腰,听到杀他的仇人踹他一脚后,过细看看,果然那件蓝布大衫大襟上有一个草鞋泥樱“哪一天捉到他时,我们也会一个一脚踹死他!”六弟爬在窗子口搭了一句话。
“巴鲁弟弟你下来,窗子要倒了!”
六弟太顽皮了,听到堂兄的话,反而把两只手扳着窗格横木,脚同打秋千似的摇起来了。
六弟在不知什么时候跌进鱼缸了,满院子都是鱼缸里泼出来的水。万林大哥不顾惜他那件新蓝布大衫,却用手拾那地下的大大小小红金鱼,用衣襟兜着。这成什么事呢!六弟间或又从鱼缸边上露出一个湿漉漉的头来,顽皮地喊一声二哥又缩下去。把我一双新呢鞋弄得透湿,我就气醒了。
醒来看看床前两只开了花的棉鞋并不湿透,还极浪漫的一横一顺的相离一尺来远卧在地上。
堂兄以前和我同在一个军队里生活过,约有一年半。我那时当副兵,他是司令部的弁目。他大我七岁,我那时还只十五岁。我们一同出门,又同在一个地方做事。他那时是我的堂兄又是我的妈,关于我生活上许多事情,睡眠饮食以及一些琐琐碎碎的小事,都需要他的照料。我们一同在差弁棚住宿,每天五点钟左右,正做着好梦时,身边有一个人摇我的膀子。
“老弟老弟,点名了,快快!你听号音!”
五点钟,不过天上露出一点曙色罢了,然而当时睡到五点钟还要人来摇醒,就已觉得是很可笑了。不单是我们,就是那位副官长,每夜从不在十二点以前上床的,他也从不到九点以后才起床。我们把名点完,略略休息就上操,七点下操。下操后回住处,从那副官长窗下轻轻的走过时,窗子里那一个漱口罐同牙刷总是搅得很响。
“副官长精神真好!”我那时知道,副官长精神之所以好,是每天燕窝同洋参补的,并且副官长是不吸烟的,任什么烟都不需要。关于副官长的为人,堂兄比我更知道许多,堂兄曾在他手下当过两个多月差。他说全司令部四十多个高级官佐中,找一个比副官长更为全才的人恐怕没有了。也是当兵出身,但公文据许多人说是比秘书长还熟习还快捷。参谋长是士官生,但论起军事学问来未必及他。堂兄同我讲这些,当时另外有用意,但我却不注意,我佩服副官长,只不过“精神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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