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7年作品》第37章


“什么?”助祭惊恐地说。
“是啊!不要寄出去,助祭!何必呢?喏,你把它寄给他,他着一遍,可是……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你只是惹得他心里不痛快罢了。你原谅他吧,求主和他同在!”
助祭惊讶地瞧着阿纳斯达西的黑脸,瞧着他那两襟敞开的、在黑地里看上去象翅膀一样的法衣,耸了耸肩膀。
“怎么能就这样原谅他呢?”他问。“要知道,在上帝面前我得为他负责!”
“就算是这样吧,可也还是原谅他的好。上帝看你心好,也会原谅你的。”
“可他不是我的儿子吗?我到底应该不应该管教?”
“管教?为什么不该管教呢?管教是可以管教,不过何必骂他异教徒呢?要知道,助祭,这会伤他心的。……”助祭是个丧偶的人,住在一所有三个窗子的小房子里。给他管家的是他的姐姐,她是个老处女,三年前两条腿不能走路了,所以一直躺在床上。他怕她,听她的话,不找她商量一下就什么事也不敢做。阿纳斯达西神甫走进他的家里。他看见助祭家里桌子上已经放好复活节的圆柱形甜面包和染红的鸡蛋,不知什么缘故,他哭了,大概想起了自己的家。可是他为了把眼泪变成玩笑,立刻用嘶哑的声音笑起来。
“对了,马上就要开斋,”他说。“对了。……那么,助祭,现在喝上一小杯……也不碍事。可以吗?我会小心地喝,”他小声说着,斜起眼睛看着房门,“免得让那位老小姐……听见,……绝不让她听见。……”助祭没说话,把酒瓶和酒杯推到他跟前,打开信,念起来。就连现在,这封信也使他十分满意,如同方才监督司祭口授的时候一样。他高兴得满脸放光,仿佛尝到什么甜东西似的,摇一摇头。
“嘿,这封信!”他说。“彼得做梦也想不到会收到这么一 封信。这也是他活该,正应该叫他浑身发一发烧哩。……可不是!”
“我说,助祭,不要寄出去!”安纳斯达西说,仿佛自己也没觉得就又斟上一杯酒。“原谅他吧,求主跟他同在!我这是……凭我的良心跟你说话。要是连亲爹都不能原谅他,那还有谁会原谅他呢?这样一来,他岂不就要得不到任何人的原谅而活下去?可是,助祭,你想想看,就是没有你,也已经有人惩罚他了,你呢,应该为你亲生的儿子找些能怜恤他的人才对!我……我,老兄,我再喝一杯。……最后一杯。……你干脆这样给他写:”我原谅你了,彼得!‘他会明白的!他能领会的!我,老兄,……我,助祭,我是凭我的经验明白这一点的。当初我象大家那样生活,我的烦恼很少,可是现在,我失去了形象和样式②,那就只巴望一件事:好心的人能够原谅我才好。再者,你得想一想,需要原谅的并不是规规矩矩的人,而是有罪的人。比方说,你那位老小姐就不是有罪的人,那还用得着你去原谅吗?是啊,你得原谅那些看着可怜的人,……对了!“
阿纳斯达西用拳头支着脑袋!沉思了。
“真糟,助祭,”他说,显然在压制他想喝酒的欲望。“真糟!我母亲在罪恶中生下我,我在罪恶中生活着,我会在罪恶中死掉的。……主啊,原谅我这个罪人!我迷路了,助祭!
我没有指望了!倒不是说我在以往的生活中迷了路,而是说在老年,在临死以前迷路了。……我……“老人摆一下手,又喝下一杯酒,然后站起来,搬到另一 个地方坐下。助祭始终手里拿着那封信,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他在想他的儿子。不满、伤心、恐怖不再来搅扰他的心,这些都消溶在信里了。现在他光是想着彼得,想象他的脸,回忆过去那些年他儿子怎样回家来度假。他专想那些哪怕想一辈子也不厌烦的美好的、温暖的、忧郁的事。他怀念儿子,把信又看一遍,探问地瞧着阿纳斯达西。
“不要寄出去!”阿纳斯达西说,摆一摆手。
“不,总还是……得寄给他。还是让这封信……略略开导一下他的脑筋好。不会没有用处的。……”助祭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来,可是他把信纸装进信封以前,先在桌旁坐下,微笑着,在信纸下面添了几句自己的话:“有一个新的学监派到我们这儿来了。这个人比上一 任活跃多了。又爱跳舞,又爱谈天,样样都在行,闹得戈沃罗甫斯基家那几个女儿都没命地爱上他了。据说军事长官柯斯狄烈夫不久也要下台。早就该走了!”助祭觉得很满意,却不知道他在信尾添上的几句附言彻底破坏了这封严厉的信。
他在信封上写好地址,就把它放在桌上最显眼的地方。
「注释」
①彼得的爱称。
②典出《旧约·创世记》:“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在这里借喻“人的尊严”。
。。。!
蟒和兔

蟒和兔
彼得·谢敏内奇是个让酒色淘空了身子的秃头男子,穿一件有紫红穗子的丝绒长袍,摩挲着他那毛茸茸的络腮胡子,接着说:“喏, moncher①,要是您高兴的话,那就还有一个方法。
这个方法最巧妙,最聪明,最狡猾,而且对丈夫也最危险。只有心理学家和摸透女人心理的行家才能理解这个方法。使用这种方法有个conditiosinequanon②:要有耐性,耐性,耐性。谁不善于等待和忍耐,这个方法对谁就不适用。按照这个方法,您要征服某人妻子的心,就得尽量跟她疏远。您为她神魂颠倒,象是着了魔,可是您偏偏不再到她家去,尽量少跟她见面,见了面也匆匆分手,同时不要贪图快活,跟她谈话。在这里,您是凭距离发生作用的。这整个方法有几分象催眠术。她不应当看见您,却应当感觉到您,就跟兔子感觉到蟒的眼光一样。您不是用眼光而是用话语的毒汁给她催眠,同时又要让她丈夫做一条最好的传导线。
“比方说,我爱上某某人,打算把她弄上手。我在一个俱乐部或者戏院里遇到了她的丈夫。
“‘您的太太近来可好?’我在谈话当中顺便问他。‘老实跟您说吧,她可是个最可爱的女人!我非常喜欢她!干脆说吧,鬼才知道我多么喜欢她!’”‘哦。……不过她在哪方面这么招您喜欢呢?’那个满意的丈夫问。
“‘她是个最妩媚而且富有诗意的人,简直可以把石头都感动得爱上她呢!不过你们这些做丈夫的,却是些俗而又俗的人,只在婚后头一个月才了解妻子是怎么个人。……您要明白,您的妻子是个最理想的女人!您得明白,而且得高兴,因为命运给您送来这样一个妻子!我们这个时代正需要这样的女人,……正需要这样的女人啊!’”‘不过她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呢?’丈夫困惑地问。
“‘求上帝怜悯吧,她是个美人儿,十分优雅,充满活力,为人极其真诚,富于诗情,态度诚恳,同时可又叫人捉摸不透!这样的女人一旦爱上什么人,就爱得十分强烈,象是一 团火。……’”诸如此类,说上一大套。当天,丈夫上床睡觉的时候就忍不住对他妻子说:“‘我见到彼得·谢敏内奇了。他把你大大夸奖一番。他真喜欢你。……说你是美人儿,又说你优雅,又说你叫人捉摸不透,……又说你善于用一种特别的方式爱人。简直说得天花乱坠哩。……哈哈。……’”这以后,我仍旧不跟她见面,却又极力设法跟她丈夫见面。
“‘顺便提一下,我亲爱的,……’我对他说:”昨天有一位画家坐车来找我。有个公爵要他画一幅画,画个典型的俄国美人的头像,代价是两千卢布。他要求我给他找个模特儿。我本来想打发他去找您的太太,可又觉得不好意思。您的妻子正巧合格!多么漂亮的头部!我说不出地惋惜:这个美妙的模特儿没有让那位画家看见!说不出地惋惜哟!‘“丈夫必得十分不近人情,才会不把这些话转告妻子。到早晨他的妻子就对着镜子照上很久,心里暗想:”’他从哪一点看出我有一张纯正的俄罗斯女人的脸呢?‘“这以后,她每次照镜子都会想到我。同时我仍旧跟她丈夫’意外‘相逢。有一次,这样相逢以后,她丈夫回到家里,开始端详他妻子的脸。
“‘你干吗这样瞅着我?’她问。
“‘那个怪人彼得·谢敏内奇发现你好象有一只眼睛比另一只眼睛颜色深一点。我却看不出来,打死我也看不出来!’”他妻子又照镜子。她看了自己很久,心想:“‘是啊,我的左眼似乎稍稍比右眼颜色深一点。……不,好象右眼比左眼深。……不过也许是他这样觉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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