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洛嘉就走到小柜子那儿去,跪下,开始一个个查看那些药瓶和药盒。他两只手发抖,胸口和肚子里有这么一种感觉,仿佛有一股寒流在内脏里乱窜似的。他没有必要地拿出一瓶瓶酒精、石炭酸、各种草药,可是他的手发抖,瓶子里的药水就洒出来,这些药水的气味弄得他透不出气,脑袋发晕。
“ maman好象走了,”他想,“这才好,……这才好。
……“
“就要找着了吗?”纽达拖长声音问道。
“快找到了。……喏,这一瓶好象是吗啡,……”沃洛嘉看到瓶子上注明“吗……”,就说。“这就是!”
纽达站在门口,一只脚在过道上,另一只脚在房间里。她在理头发,那却是很难理顺的,她的头发那么密,那么长!她心不在焉地瞧着沃洛嘉。天空已经现出鱼白色的曙光,然而还没有被太阳照亮,纽达笼罩在照进房间里来的这种微光里,穿着肥大的罩衫,带着睡意,披散着头发,在沃洛嘉看来,她是那么迷人,那么艳丽。……他神魂颠倒,周身发抖,想起先前他在凉亭里搂抱过这个美妙的肉体,心里不由得发飘,就把药水递给她,说:“您多么……”“什么?”
她走进房间来。
“什么?”她含笑问道。
他沉默了,看着她,然后,如同先前在凉亭里那样抓住她的手。……她瞧着他,微笑着,看他接着会怎么样。
“我爱您,……”他小声说。
她不再微笑,沉吟一下,说:
“等一等,好象有人来了。哎,你们这些中学生啊!”她小声说着,走到门口,朝过道里瞧了瞧。“哦,没有人。
……“
她回来了。
这时候,沃洛嘉觉得这个房间、纽达、曙光、他自己,仿佛融合成一种浓烈的、不同平常的、从来没有过的幸福感觉,人为了这种幸福是甘愿牺牲生命,忍受永久的磨难的。可是过了半分钟,这一切突然消失了。沃洛嘉只看见那张难看的胖脸给嫌恶的神情弄成一副丑相,他自己也忽然对眼前发生的事感到憎恶了。
“不过我得走了,”纽达说,厌恶地瞧着沃洛嘉。“您多么难看,多么寒伧啊,……呸,丑小鸭!”
这当儿,沃洛嘉觉得她的长头发、她的肥罩衫、她的脚步、她的嗓音多么不成体统!……“丑小鸭,……”他等她走后暗自想道。“真的,我丑。……一切都丑。”
户外,太阳已经升上来,鸟雀大声歌唱。可以听见花匠在花园里走动,他的手车吱吱嘎嘎地响。……过了一忽儿,传来牛叫声和牧笛的吹奏声。阳光和声音都在述说这个世界上有个地方存在着纯洁优美而富于诗意的生活。可是那种生活在哪儿呢?他的 maman也好,他四周所有的人也好,都从来也没有对他讲起过那种生活。
等到听差来唤醒他,要他去乘早班火车,他却假装睡熟了。……“去它的,我什么都不去管了!”他想。
他到十点多钟才起床。他照着镜子梳头发,瞧着他那张难看的、由于彻夜失眠而苍白的脸,暗自想道:“完全对。……丑小鸭。”
maman看到沃洛嘉,见他没有去参加考试,吃了一惊,他却说:“我睡过头了,
maman。……不过您不必担心,我会弄到一份医师证明交上去的。“
舒米兴太太和纽达睡到十二点多钟才醒来。沃洛嘉听见舒米兴太太砰的一响推开房间里的窗子,听见纽达用响亮的笑声回答她粗嗄的说话声。他看见房门开了,一长串侄女和食客(他的 maman也在食客的行列中)从客厅里走来吃早饭,看见纽达刚洗过的、笑嘻嘻的脸开始闪现,看见她的脸旁边出现了刚从城里来的建筑师的黑眉毛和黑胡子。
纽达穿着小俄罗斯式的服装,这身衣服跟她完全不相称,使她显得呆板了。建筑师说些庸俗乏味的笑话。早饭的肉饼里放了过多的葱,至少沃洛嘉觉得是这样。他还觉得纽达故意大声发笑,往他这边看,要他明白昨晚的事一点也没使她不安,她根本没理会到桌子旁边坐着一只丑小鸭。
下午三点多钟,沃洛嘉跟他的maman一块儿坐车到火车站去。丑恶的回忆、失眠的夜晚、开除出校的前景、良心的责备,如今在他心里引起一种沉重阴郁的愤懑。他瞧着 maman消瘦的侧影,瞧着她的小鼻子,瞧着纽达送给她的雨衣,嘟哝说:“为什么您擦胭脂抹粉?在您这种年纪,这不相宜了!您极力打扮得漂亮,输了钱不认帐,吸别人的烟,……这真叫人厌恶!我不爱您,……不爱您!”
他辱骂她,她呢,惊慌地转动她的小眼睛,把两只手一 拍,害怕地小声说:“你说什么呀,我的孩子?我的上帝,这会让马车夫听了去的!快闭上嘴,不然马车夫就听见了!他全听得见!”
“我不爱您,……不爱您!”他接着说,不住地喘息。“您不顾廉耻,您没有灵魂。……不准您穿这件雨衣!听见没有?
要不然我就把它撕得粉碎。……“
“清醒一下吧,我的孩子!” maman哭着说。“马车夫会听见的!”
“我父亲的财产到哪儿去了?您的钱到哪儿去了?您全花光了!我倒不为贫穷害羞,可是有这样的母亲,我却感到害羞。……每逢我的同学问起您,我总是脸红。”
在火车上,他们要坐两站才到家。沃洛嘉始终站在车厢外面的平台上,周身发抖。他不愿意走进车厢去,因为车厢里坐着他痛恨的母亲。他憎恨自己,憎恨乘务员,憎恨火车头冒出的烟,憎恨寒冷,他认为他的颤抖就是由这种寒冷引起的。……他心里越是沉重,他就越是强烈地感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个什么地方,人们过着纯洁、高尚、温暖、优美的生活,那种生活里充满爱情、温暖、欢乐、自由。……他这样感觉着,十分苦闷,甚至惹得一个乘客定睛瞧着他的脸,问道:“大概您牙痛吧?”
在城里, maman和沃洛嘉住在贵族夫人玛丽雅·彼得罗芙娜家里,那位夫人租下一所大房子,再把房间分租给房客们。 maman租了两个房间,一个房间有几扇窗子,房里放着她的床,墙上挂着两个金边镜框,里面嵌着画片,这个房间由她自己住,另一个房间紧挨着这个房间,又小又黑,由沃洛嘉住。小房间里放着一张长沙发,他就睡在那上面,除此以外就没有任何家具了。整个房间摆满装衣服的柳条筐、帽盒以及maman不知为什么保存下来的种种废物。沃洛嘉温课是在母亲房间里或者“公用房间”里,所谓“公用房间”是一个大房间,所有的房客在那儿吃午饭,傍晚也都在那儿聚会。
他回到家,就往长沙发上一躺,盖上被子,想止住他的颤抖。那些帽盒、柳条筐、废物使他想起他没有一个自己的房间,没有一个避难所可以借此躲开 maman和她的客人,躲开如今从“公用房间”里传来的说话声。那些丢在墙角上的书包和书使他想起他没有参加考试。……不知什么缘故,他没来由地想起曼东④,以前,他七岁的时候,跟已故的父亲在那儿住过,他还想起比亚利兹⑤,想起跟他一块儿在沙滩上奔跑过的两个英国女孩。……他竭力回想天空和海洋的颜色,回 想海浪的澎湃,回想他当时的心境,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英国女孩在他的想象里不住地闪动,象活的一样,可是其余的印象却混成一团,胡乱地飘动着。……“不,这儿冷,”沃洛嘉想着,从沙发上起来,穿上制服大衣,走到“公用房间”去了。
人们正在“公用房间”里喝茶。茶炊旁边坐着三个人:他的 maman,一个年老的音乐女教师,戴着玳瑁架的pince … nez⑥,还有个上了年纪而且很胖的法国人阿甫古斯青·米海雷奇,他在一家化妆品工厂里工作。
“我今天没吃午饭,”他的 maman说。“我得打发女仆去买面包。”
“杜尼雅希!”法国人叫了一声。
不料女仆已经由女房东不知差遣到哪儿去了。
“哦,这也没关系,”法国人说,畅快地微笑着。“我自己马上去买面包就是。哦,这没什么!”
他就把他那支辛辣发臭的雪茄烟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戴上帽子,走出去了。他走后,他的 maman就开始对音乐女教师讲她怎样在舒米兴家里做客,人家待她多么好。
“要知道,丽丽·舒米兴娜是我的亲戚,……”她说。
“她故去的丈夫舒米兴将军是我丈夫的表哥。她出嫁前是柯尔勃男爵家的小姐……”“ maman,您在胡说!”沃洛嘉生气地说。“您何必说谎呢?”
他知道得很清楚, maman说的是实话。她所讲的关于舒米兴将军和将军夫人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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