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爱您!”他说。
纽达惊奇地扬起眉毛,笑起来。
“我听见了一句什么话呀?!”她象唱歌似的说,就跟歌剧里的女演员听到一句惊人的话而唱起来一样。“怎么?您说什么?您再说一遍,再说一遍。……”“我……我爱您!”沃洛嘉又说一遍。
于是他不由自主,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没想,往纽达跟前跨出半步,一把抓住她手腕上面一点的地方。他眼睛模糊,蒙着泪水,整个世界化成了一大块毛茸茸的、有浴棚气味的毛巾。
“了不得,了不得!”他听见快活的笑声。“可是您为什么不说话呀?我要您说话!怎么样?”
沃洛嘉看见她没有阻止他抓住她的胳膊,就瞧着纽达的笑脸,伸出两条胳膊笨拙而生硬地搂住她的腰,于是他的两只手就在她背后连在一起了。他用两条胳膊搂住她的腰,她却把她的两只手放到脑后,露出臂肘上的两个小窝,理一理头巾底下的头发,用平静的声调说:“沃洛嘉,人得机灵,殷勤,可亲才行,只有在女性的影响下,才能变成那样,可是您这张脸多么不中看,……多么凶狠啊。你得说话,笑一笑才对。……是啊,沃洛嘉,别做孤僻的人,您年轻,往后有的是工夫研究哲学。好,放开我,我要走了!放开我吧!”
她毫不费力地让她的腰挣脱他的搂抱,嘴里哼着什么歌,走出凉亭去了。这儿只剩下沃洛嘉一个人了。他摸一下头发,微微一笑,从这个墙角到那个墙角来回走了三趟,然后在长凳上坐下,又微微一笑。他羞得不得了,不由得暗暗吃惊:人的羞臊竟能达到这样尖锐,这样强烈的程度。羞得他微笑,做手势,小声说着不连贯的话。
他想到刚才给人家当小孩子一样看待,想到自己那么胆怯,就不由得害羞,不过最使他害羞的却是他竟然大胆地搂住一个正派的有夫之妇的腰,其实,他觉得,不论按他的年龄,仪表,社会地位来说,他都没有任何权利那样做。
他跳起来,走出凉亭,头也不回 ,一直往花园深处,离房子很远的地方走去。
“唉,快点离开此地才好!”他抱住头,暗想。“上帝啊,快点才好!”
沃洛嘉原定跟他的 maman一同搭八点四十分钟那班火车动身。现在距离开车还有三个钟头光景,可是他恨不能马上就到火车站去,不等他的 maman了。
七点多钟他走回正房。他周身显出果断的神情:要出什么事就让它去出吧!他决定大胆走进房间,正眼看人,大声说话,什么也不顾忌。
他穿过露台、大厅,在客厅里站住,喘口气。在这儿,他可以听见隔壁的饭厅里人们在喝茶。舒米兴太太、他的 maman、纽达在谈一件什么事,笑个不停。
沃洛嘉听着。
“我跟你们说的是实话!”纽达说。“我都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了!他对我讲他的爱情,甚至,你们猜怎么着,一下子把我的腰搂住,我简直认不得他了。你们要知道,他有他的派头!他说他爱我的时候,他脸上有一股蛮气,象彻尔克斯人②一样。”
“真的吗?”他的 maman惊叫道,随后格格地笑个不停。
“真的吗?他多么象他的父亲啊!”
沃洛嘉就往回跑,一直跑到露天底下。
“她们怎么能大声谈这种事呢!”他痛苦地想,把两只手合在一起,恐怖地瞧着天空。“她们公然说出口,而且说得那么满不在乎。……maman还笑呢,……maman!我的上帝,你为什么赐给我这样一个母亲?为什么呀?”
可是他无论如何还是得走进正房去。他在林荫路上来回 走了三趟,略略定一下心,就走进正房。
“为什么您到时候不来喝茶?”舒米兴太太厉声问道。
“对不起,我……我该上火车了,”他喃喃地说,没有抬起眼睛来。“ maman,已经八点钟了!”
“你自己回去吧,我亲爱的,”他的 maman懒洋洋地说。
“我留在丽丽家里过夜了。再见,我的孩子。……让我给你画个十字。……”她在儿子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转过身去用法国话对纽达说:“他长得有点象莱蒙托夫呢。……不是吗?”
沃洛嘉好歹告了别,没有朝任何人的脸看一眼,就走出饭厅去了。过了十分钟,他已经顺着大路往火车站走去,心里暗暗高兴。现在他不再觉得害怕,觉得害羞,呼吸轻松而畅快了。
走到离火车站还有半俄里远的地方,他在路旁一块石头上坐下,定睛看着太阳,它有一大半已经隐到铁道路基后面去了。火车站上有几处已经点起灯火,有一盏昏暗的绿灯闪着亮光,可是还看不见火车。沃洛嘉坐在这儿,一动也不动,静听傍晚渐渐来临,觉得很愉快。凉亭里的昏暗、脚步声、浴棚的气味、笑声、腰,都在他想象中极其生动地出现,这些东西不再象先前那样可怕和重要了。……“这种事无所谓。……她没有缩回手去,而且我搂住她的腰的时候,她笑了,”他想,“可见她是喜欢这样做的。如果她觉得厌恶,她就会生气了。……”现在沃洛嘉才感到烦恼,因为当时在凉亭里他勇气不够。
他后悔不该这么愚蠢地走掉,他已经相信假使这件事重演,他对待这件事就会比较大胆,比较简单了。
而且这种事也不难重演。在舒米兴家里,人们吃过晚饭以后总要出去散步很久。假如沃洛嘉跟纽达一块儿在幽暗的林荫路上散步,那么机会就来了!
“我回去吧,”他想,“我明天坐早班火车走好了。……我就说我误了火车。”
他就回去了。……舒米兴太太、他的 maman、纽达、一 个侄女正坐在露台上打纸牌。沃洛嘉对她们撒谎说误了火车,她们感到不安,担心他明天误了考试,都劝他早点起床。她们打纸牌的时候,他一直坐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纽达,等着。……他脑子里已经拟定一个计划:他在昏暗里走到纽达跟前,拉住她的手,然后搂抱她。什么话都不用说,因为他们双方不必说话就能会意了。
可是晚饭以后,那些女人没有到花园里去散步,却继续打纸牌。她们一直打到深夜一点钟才散,各自去睡觉。
“这是多么荒唐呀!”沃洛嘉上床睡觉的时候烦恼地想。
“可是没有关系,我等到明天就是。……明天再到凉亭里去。
没关系。……“
他不打算睡觉,却坐在床上,两手抱着膝头,思索着。他一想到考试就觉得讨厌。他已经断定他会被开除,不过开除也没什么可怕的。刚好相反,那倒很好,甚至好得很呢。明天他就会象鸟儿一样自由,穿上平常人的衣服③,公开吸烟,常到此地来,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追求纽达了。他不再是中学生,而是“年青人”了。至于其他方面,所谓事业啊,前途啊,那也很清楚:沃洛嘉可以去当志愿兵,可以去做电报员,还可以进药房工作,日后升到药剂师的地位,……职业还嫌少吗?一两个钟头过去了,他却仍旧坐在那儿思索。……两点多钟,天已经亮起来,房门却小心地吱……烈幌欤的 maman走进房间来。
“你没有睡吗?”她问,打个呵欠。“睡吧,睡吧,我来一 下就走。……我是来拿药水的。……”“您要药水做什么?”
“可怜的丽丽又抽筋啦。睡吧,我的孩子,明天你还要去考试呢。……”她从一个小柜子里取出一个装着药水的小瓶子,走到窗子跟前,看一下瓶子上贴的条子,走出去了。
“玛丽雅·列昂捷耶芙娜,这药水不对!”过了一分钟,沃洛嘉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这是铃兰香水,可是丽丽要的是吗啡。您的儿子睡了吗?请他找一找吧。……”这是纽达的声音。沃洛嘉心里一凉。他赶紧穿好长裤,披上制服大衣,走到房门跟前。
“您听明白吗?吗啡!”纽达小声解释说。“那上面应该写着拉丁字。您叫醒沃洛嘉,他会找到的。……”maman推开房门,沃洛嘉看见纽达了。她身上穿的就是她原先到浴棚去所穿的那件罩衫。她的头发没有理好,披散在肩膀上,她的脸带着睡意,由于天色昏暗而发黑。……“瞧,沃洛嘉没有睡着,……”她说。“沃洛嘉,您找一
找看,亲爱的,柜子里有一瓶吗啡!这个丽丽真是磨人。……她老是闹病。“
他的 maman嘟哝了一句什么话,打个呵欠,走出去了。
“您倒是找啊,”纽达说。“干吗呆站着?”
沃洛嘉就走到小柜子那儿去,跪下,开始一个个查看那些药瓶和药盒。他两只手发抖,胸口和肚子里有这么一种感觉,仿佛有一股寒流在内脏里乱窜似的。他没有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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