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信。我为那些钱谢谢你,不过你别相信那些信,那都是胡诌出来的。我不好意思抢夺你的钱,我的天使。我知道你自己手头也紧,吃蝗虫过日子②,不过我对自己这种厚脸皮也毫无办法。象我这样的厚脸皮,简直可以拿出去展览赚钱了!……你要原谅我才好,包连卡。我对你说了实话,因为我看到你那张天使般的脸就不能再冷着心肠了。“
在沉默中过了一分钟。老人深深叹一口气,说:“你也许可以请我喝杯啤酒吧。”
他儿子一句话也没说就走出去了,门外又传来低语声。过了一忽儿,啤酒拿来了,老人一看见酒瓶就活跃起来,他的口气突然变了。
“我的孩子,前几天我去看赛马来着,”他讲起来,眼睛现出惊恐的样子。“我们一共去了三个人,我们为那匹‘机灵鬼’合买了一张三卢布的票子③。真得向这匹‘机灵鬼’道谢才是。我们各自赢了三十二卢布哩。孩子,叫我不看赛马可不成。那是一种高尚的娱乐。我那个凶婆子知道我去看赛马,就老是打我,可我还是去。任凭你拿我怎么样,反正我喜欢嘛!”
包利斯是个年轻人,头发淡黄,脸色忧郁而呆板,慢慢地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默默地听着。等到老人中断自己的话,咳嗽几声,清清嗓子,他就走到老人跟前,说:“前几天,爸爸,我买了一双半高腰皮靴,可是我穿着太紧。你拿去穿好不好?我便宜一点转让给你好了。”
“行,”老人说,做了个鬼脸。“不过要按原价,可不能打折扣。”
“好吧。这鞋钱算是我借给你的。”
他儿子爬到床底下,从那儿取出一双新的半高腰皮靴。父亲脱掉他那双难看的、黄得发黑的、分明是别人穿过的皮鞋,开始试那双新鞋。
“正好合脚!”他说。“行,我穿就是。星期二我领到退休金,就把鞋钱送还你。不过,我是在撒谎,”他接着说,忽然又用原先那种含泪的声调说话了。“刚才说的赛马下赌注,还有退休金,我也是撒谎。你是在哄我,包连卡。……要知道,你那种慷慨的用心我已经觉出来了。我完全了解你!这双半高腰皮靴显得小,就是因为你的气量大。唉,包利亚啊,包利亚!我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觉得出来!”
“你搬到新地方去了吧?”他儿子为了改变话题,插嘴说。
“是的,孩子,我搬家了。我每个月都搬家。我的凶婆子凭她那种脾气,在什么地方都住不久。”
“我到您的旧住处去过,打算邀您到我的别墅来住。照您的健康情形看,还是住在空气新鲜的地方好。”
“不行!”老人摆了摆手说。“我那女人不会放我来的,再说我自己也不愿意。你们已经有一百次打算把我从深渊里拉出来,我自己也有过这种打算,可是一无结果。算了吧!就让我在深渊里死掉吧。跟下我坐在你这儿,瞧着你这张天使般的脸,可是我心里却惦着家,要回到那个深渊里去。大概这也是命该如此。你总不能把粪虫硬拉到玫瑰花上去啊。不行。可是,孩子,我该走了。天黑下来了。”
“那么您等一等,我送您回去。我今天也正要进城。”
老人和青年人穿上各自的大衣,走出去。过了一忽儿,他们雇到一辆街头马车,坐上去。天色已经黑了,各处窗子里闪着灯火。
“我抢夺了你的钱,包连卡!”父亲嘟哝说。“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啊!有这样一个父亲,简直是倒足了霉!包连卡,我的天使,我一看到你的脸就没法说谎了。你要原谅我。……我的脸皮老到了什么地步啊,我的上帝!刚才我抢夺你的钱,我这副醉醺醺的嘴脸弄得你难为情,我也抢夺你那些弟兄的钱,也弄得他们丢脸。要是你昨天瞧见我就好了!我也不瞒你,包连卡!昨天有几个邻居和各式各样下流货到我的凶婆子这儿来,我跟她们一块儿喝醉了,把你们,我的孩子们,臭骂了一顿。我一边骂你们,一边诉苦,胡说什么你们丢开我不管。你知道,我这是想引那些喝醉的娘们儿可怜我,我想装成倒运的父亲。这已经成了我的习惯:每逢我要掩盖我的恶习,我就把责任统统推到我那些无辜的孩子们头上。我不能对你说谎,包连卡,也没法瞒着你。我来找你的时候,原是趾高气扬的,可是一看见你的温顺和好心,我的舌头就贴着我的喉咙,我的良心就翻腾起来。”
“得了,爸爸,我们谈点别的吧。”
“圣母啊,我这些孩子多么好!”老人不听儿子的话,接着说下去。“主赐给我多少宝贝呀!这样的孩子不应该赐给我这没出息的人,而应该赐给一个真正的人,有灵魂、有感情的人!我配不上!”
老人脱掉安着一个小纽扣的小便帽,在胸前画了好几次十字。
“光荣归于你啊,主!”他叹道,往四下里看一眼,仿佛在找神像似的。“这些出色的、少有的孩子!我有三个儿子,三个人一模一样,不喝酒,稳重,能干,而且多么聪明!马车夫啊,他们可真聪明!单是格利果利一个人的脑筋就抵得上十个人。他会讲法国话,又会讲德国话,讲起话来哪个律师也比不上,准能叫人听得出神,……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我都不相信你们是我的儿子了!我都不相信了!包连卡,你苦难深重,成了殉教徒。眼下我叫你破财,往后还会叫你破财。……你没完没了地给我钱,其实你也知道你的钱都等于白扔了。前几天我给你写了一封凄凉的信,讲我生病的情形,其实那是说谎!我跟你要钱是为买朗姆酒喝。你呢,把钱给我了,因为你怕不给就会伤我的心。这些我都知道,都觉得出来。格利沙⑤也成了殉教徒。星期四那天,孩子,我到他的办公室里去了,当时我喝得醉醺醺,穿得又脏又破,……象酒窖那样冒出酒气。我就照那个样子一直跑到他跟前,还讲些下流话跟他罗唆,他的同事、上司、来接洽公务的人就在他周围。我弄得他丢尽了脸。他呢,光是脸色微微发白,一点也不狼狈,反倒面带笑容,若无其事地走到我跟前,甚至把我介绍给他的同事们。后来他一直把我送到家,一句话也没责备我!我抢夺他的钱比抢夺你的还要多哩。现在再拿你弟弟萨沙来说,他也成了殉教徒!你知道,他娶了门第高贵的上校家的女儿,拿到一笔陪嫁钱。……看来,他好象不会再理我了。不,孩子,他一成亲,行完婚礼,带着年轻的妻子头一个拜访的就是我的家,……居然到那个鬼地方去了。
……真是这样啊!“
老人哭出声来,可是立刻又笑了。
“那当儿,好象故意捣乱似的,我们正在吃碎萝卜,喝克瓦斯,炸鱼,屋子里臭烘烘的,连鬼闻了都恶心!我喝醉了躺在那儿,我那凶婆子呢,脸已经喝红了,却跑到那对新婚夫妇跟前,……一句话,不象样子呀。萨沙却一直克制自己。”
“是的,我们的萨沙是好人,”包利斯说。
“太宽宏大量了!你们都是金子:你,格利沙、萨沙、索尼雅⑤。我折磨你们,害你们受苦,叫你们丢脸,抢劫你们,可是我从未听你们说过一句责备的话,没看见你们斜起眼睛瞧过我。要是你们的父亲是个正派人倒也罢了,可是……呸!
你们从我这儿除了受害以外什么也没得着过。我是个放荡的坏人。……现在,谢天谢地,我和气多了,没有意志力了,可是从前,你们小的时候,我却有决断,有意志。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我都觉得本来就应该这样。有时候,我深夜从俱乐部回来,喝得醉醺醺的,脾气挺凶,对你那去世的母亲破口大骂,怪家里开支太大。我整夜不住嘴地骂她,心想这是应该的。往往到了早晨,你们已经起床,去上学了,我却还在对她发脾气。我把她折磨得好苦啊,这个殉教徒,祝她升天堂吧!有时候,你们下学回来,要是我在睡觉,你们就不敢吃饭,得等我起来才吃。到吃饭时候,总是又出乱子。你恐怕还记得。求主保佑,别让任何人有这样的父亲才好。上帝把你们赐给我,是为了考验你们!对了,考验!孩子们,你们就忍着,忍到头吧。孝敬你们的父亲吧,你们会长寿的。主也许会看在你们的坚忍精神份上,叫你们长寿。马车夫,停住!“
老人跳下马车,跑进一家啤酒店。过了半个钟头,他回 来了,醉醺醺地嗽一下喉咙,挨着儿子坐下。
“现在索尼雅在哪儿?”他问。“还在寄宿中学吗?”
“不,五月里她已经毕业,如今住在萨希娜姑母家里。”
“嘿!”老人惊奇地说。“这个姑娘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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