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索尼雅在哪儿?”他问。“还在寄宿中学吗?”
“不,五月里她已经毕业,如今住在萨希娜姑母家里。”
“嘿!”老人惊奇地说。“这个姑娘可真不错,也学哥哥们的样。唉,她母亲不在了,包连卡,再没有人要她安慰、解忧了。听我说,包连卡,她……她知道我在怎样生活吗?啊?”
包利斯什么话也没回答。在深沉的寂静中过了五分钟。老人呜咽起来,用那块破布擦擦眼睛,说:“我爱她包连卡!要知道,我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人到了老年,再也没有比女儿更能给人安慰的了。我想跟她见见面。可以吗,包连卡?”
“当然可以,随您什么时候都行。”
“真的?她不会觉得为难?”
“您别这样说,她自己都在打听您,想跟您见面呢。”
“真的吗?什么样的孩子啊!马车夫,听见没有?那你就安排一下,让我们见见面吧,包连卡,好孩子!她如今成了小姐, délicatesse , cosommé,⑥处处都上流,我可不愿意叫她看见我这副卑贱相。我们,包连卡,这样来安排会面的事。
我要三天不喝酒,让我这张难看的醉脸变得体面点,然后我就去找你,你呢,把你的衣服暂时借给我穿一下,我刮一刮脸,剪一剪发,随后你就坐车去把她接到你家来。行吗?“
“好。”
“马车夫,停住!”
老人又跳下马车,跑进一家啤酒店去了。在包利斯坐车送他回家的这一路上,他又两次跳下马车,他的儿子每次都一句话也没说,耐心地等着他。临到他们下马车,穿过一个又长又脏的院子,往“凶婆子”的住宅走去,老人就现出极其困窘和负疚的神情,开始胆怯地嗽喉咙,吧嗒嘴唇。
“包连卡,”他用讨好的口气说,“如果我的凶婆子对你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那你不要介意,而且……而且,你知道,你好歹对她客气点。她无知无识,举动莽撞,不过她毕竟是个好女人。她胸膛里跳着一颗善良热烈的心!”
长院子到了尽头,包利斯就走进一个阴暗的前堂。装着滑轮的房门吱吱嘎嘎响起来,门里冒出厨房的气味和茶炊的烟子,传来刺耳的说话声。包利斯从前堂走进厨房,只看见乌黑的烟子、晾着内衣的绳子、茶炊的烟囱,烟囱的裂缝里迸出金黄的火星。
“喏,这就是我的小窝,”老人说,弯下腰,走进一个天花板很低的小房间,那儿的空气充满隔壁厨房里的气味,叫人闷得受不住。
房间里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三个女人,在吃东西。她们看见有客人来,就互相看一眼,停住了嘴。
“怎么样,拿到了吗?”有个女人厉声问道,她分明就是那个“凶婆子”。
“拿到了,拿到了,”老人嘟哝说。“好,包利斯,别客气,坐吧!孩子,年轻人,我们这儿很简陋。……我们生活得很简单。”
他无缘无故地忙乱起来。他在儿子面前觉得不好意思,同时他显然想照往常那样在那些女人面前保持“趾高气扬”的神情和不幸的、被遗弃的父亲的样子。
“是啊,孩子,年轻人,我们生活得很简单,没有一点浮华气,”他叽叽咕咕地说。“我们是些简单的人,年轻人。……我们跟你们不一样,我们不喜欢弄虚作假。对了。……要喝点酒吗?”
有一个女人(她不好意思在生人面前喝酒)叹一口气,说:“既是有菌子,我就再喝一点。……这些菌子太好,弄得人不想喝也得喝。伊凡·盖拉西梅奇,请那位客人喝一点,说不定他也要喝呢!”
最后那句话她是娇声娇气说出口的。
“喝吧,年轻人!”老人说,眼睛没瞧儿子。“我们这儿,孩子,可没有葡萄酒和蜜酒,我们样样东西都简单。”
“他不喜欢我们!”“凶婆子”叹道。
“没问题,没问题,他会喝的!”
包利斯不愿意推托,免得扫父亲的兴,就拿起酒杯,默默地喝酒。等到茶炊端上来,他为了讨老人的欢心就带着忧郁的脸色,一句话也没说,喝下两杯难于下咽的茶。他默默地听着“凶婆子”含沙射影,讲起这个世界上有些狠心的、不信神的子女,硬是丢开父母不管。
“我知道此刻你在想什么!”有了酒意的老人说,他已经象平素那样露出醺醉而兴奋的神态了。“你以为我已经走下坡路,不可救药了,我可怜,可是依我看来,我这种简单的生活倒比你的生活正常得多,年轻人。我什么人也不需要,而且……而且也不打算低声下气。……要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用怜悯的眼光瞧着我,我决不能容忍。”
喝完茶,他把一条青鱼收拾干净,在上面撒些葱花,而且撒得那么起劲,连他的眼睛都涌出激动的泪水了。他又讲到赛马的赌博,讲到赢得的钱,讲到他昨天花十六卢布买来的什么巴拿马草帽。他讲起谎话来津津有味,就跟吃青鱼下酒一样。他儿子一句话也没说,坐了一个钟头,然后起身告辞。
“我可不敢留你!”老人傲慢地说。“对不起,年轻人,我生活得跟你们所希望的不一样!”
他扬扬得意,神气十足地用鼻子吭气,对那些女人挤挤眼睛。
“再见,年轻人!”他说着,把儿子送到前堂。“等一等!”
可是到了昏暗的前堂,他忽然把脸贴在儿子的袖子上,哭了。
“我要跟索纽希卡⑦见面!”他小声说。“替我安排一下吧,包连卡,我的天使!我会刮一刮脸,穿上你的衣服,……做出严肃的样子来。……我见了她,不开口说话就是。真的,我绝不开口。”
他胆怯地回过头去看一眼房门,听见那儿传来女人们的说话声。他就忍住哭泣,大声说道:“再见,年轻人!等一等!”
「注释」
①包利斯的爱称。
②意谓“吃得很苦”。
③指赛马时下的赌注。
④格利果利的爱称。
⑤索菲雅的小名。
⑥法语:文雅,完美。
⑦索菲雅的爱称。
。。!
美妙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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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妙的结局
列车长斯特奇金有一天不当班,在他家里坐着柳博芙·格里戈里耶夫娜,一个四十岁上下、相貌端庄、身体壮实的女人。她专事说媒,另外还干许多通常只能背地里悄悄说的事情。斯特奇金不免有点尴尬,不过像平时一样严肃,认真,稳重。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抽着雪茄,说:
“认识您非常愉快。谢苗·伊凡诺维奇向我推荐您,他认为,在一件非常微妙的事情上您将对我有所帮助。这件事至关重要,关系到我一生的幸福。我吧,柳博芙·格里戈里耶夫娜,已经五十二岁了,也就是说,在我这样的年龄,本该子女成群了。我的职业是稳定的。财产虽说不多,但要养活心爱的女人和孩子们完全不成问题。我私下里告诉您,除了薪水,我在银行里还有存款,这些钱是按我的生活方式节省下来的。我为人正派,滴酒不沾,过着严谨而合理的生活,可以这么说,在这方面我能做许多人的表率。可是话又说回来,我还是有所欠缺——没有家庭的温暖,没有生活的伴侣,我像个到处漂泊的匈牙利人,居无定所,没有任何娱乐,没有人可以商量,一旦生病,连个端水的人都没有,等等,等等。除此之外,柳博芙·格里戈里耶夫娜,在社会上成家的人往往比单身汉更有威信……我这人受过教育,又有钱,可是如果从某种观点来看我,我又算个什么人?一个孤苦伶仃的人,跟某个出家人没什么两样。因此,我十分希望徐门①能来牵线——也就是说,跟一位般配的女士缔结合法婚姻。”
①许门,希腊神话中的婚姻之神。他读错了。
“这是好事!”媒婆嘘了一口气。
“我孤身一人,在这个城市里谁也不认识。既然我不认识任何人,叫我上哪儿,找谁去呀?正因为这样,谢苗·伊凡诺维奇才劝我找一个这方面的行家,她的职业就是促成人们的幸福。所以我才万分恳切地请求您,柳博芙·格里戈里耶夫娜,请您大力帮助,安排好我的命运。城里的未婚小姐您都认识,您要促成我的好事是不难的。”
“这不成问题……”
“请喝呀,别客气……”
媒婆老练地把酒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这不成问题,”她又说,“那么您,尼古拉·尼古拉伊奇,想找个什么样的新娘呢?”
“我吗?那就随缘吧。”
“讲到缘分,当然也对。不过,各人有各人的口味。有人喜欢黑头发的,有人却喜欢金发女郎。”
“您知道吗,柳博芙·格里戈里耶夫娜,”斯特奇金庄重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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