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一个砸瘪了的铜号。他付给普托兴的房钱是两个半卢布。他老是待在工作台旁边,只有他要把一块什么铁片塞进火炉里的时候,他才离开一会儿。
每逢我傍晚走进这套房间里来(不过这种机会很少),我总会碰上这么一幅画面:普托兴坐在桌边抄写什么东西,他母亲和他妻子,一个脸色憔悴的瘦女人,坐在灯旁做活计,叶果雷奇使着钢条锉,那钢锉发出刺耳的声响。一个还没完全熄灭的热火炉冒出又热又闷的气,混浊的空气里夹着白菜汤、婴儿襁褓和叶果雷奇的气味。这儿穷苦,闷热,可是那些工作者的脸、炉子旁边挂着的童裤、叶果雷奇的铁片,仍旧散发着和睦、亲热、满足的气息。……门外的过道上有些小孩跑来跑去,兴高采烈。他们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们深深相信这个世界上万事如意,此后永远会如此,只要每天早晨和晚上临睡以前向上帝祷告一下就行。
现在再请您想象一下:就在这个房间的正中央,离火炉两步远,停着一口棺材,里面躺着普托兴的妻子。没有哪个丈夫的妻子能够永远活着不死,然而这一次的死亡却有点与众不同。做安魂祭的时候,我看着丈夫严肃的脸,看着他那双严峻的眼睛,心里暗想:“唉呀,老兄!”
我觉得他自己、他的孩子、老祖母、叶果雷奇也已经在劫难逃,被那个跟他们同住在这套房间里却又谁也看不见的人打上记号了。我是个十分迷信的人,这也许因为我是房东,跟房客们打过四十年的交道吧。我相信,如果打牌一开头不走运,就会一输到底。如果命运要把您和您的家属消灭干净,它就会铁面无情,决不罢休,头一个灾难往往只是一长串灾难的开端罢了。……灾难,按本性来说,跟石头不相上下。只要有一块石头从高高的岸坡上掉下来,别的石头就会纷纷跟踪坠落。一句话,我在普托兴那儿做完安魂祭出来,相信他和他的家属一定会倒霉。……果然,过了一个星期,那个公证人出人意外地辞退普托兴,另找一位年轻的小姐接替了他的位子。您猜怎么着?普托兴很激动,可是这与其说是因为失去了职位,倒不如说是因为接替他的是位年轻的小姐而不是男人。为什么要请位小姐呢?这使他深受委屈,他回到家来,把孩子们痛打一顿,把母亲骂了个够,然后喝得大醉。叶果雷奇也陪着他灌酒。
普托兴又把房钱送到我这儿来,虽然已经过期十八天,却没有再道歉,拿到了我的收条也一句话都没说。到第二个月,房钱改由他母亲送来了。她只给我一半房钱,答应过一个星期再把另一半付给我。到第三个月,我一文钱也没拿到手,扫院人开始向我抱怨说,二十三号房间房客的举动“不象个上等人”。这都是坏兆头呀。
现在您来想象这样一幅画面:彼得堡阴沉的早晨映进这些昏暗的窗子,老太婆在炉子旁边给孩子们斟茶,只有大孩子瓦夏用杯子喝茶,余下的孩子用茶碟喝。叶果雷奇蹲在火炉跟前,把一小块铁片塞进炉火里。昨天他喝醉了酒,至今脑袋发沉,眼睛昏花。他不住地清喉咙,发抖,咳嗽。
“他把我完全领上了邪道,这个魔鬼!”他抱怨说。“他自己灌酒还不算,害得别人也来犯这种罪。”
普托兴坐在自己房间里的床上,床上早已没有被子,没有枕头了。他把手伸进自己的头发里,呆呆地瞧着他的脚旁边。他衣服破旧,头发凌乱,他生病了。
“喝吧,快喝吧,要不然上学就要迟到了!”老太婆催瓦夏说。“再说我也该走了,我得到犹太人家里去擦地板。
……“
整个住所里只有老太婆一个人没有灰心。她思念旧日,出外干种种肮脏的苦工。她每星期五到犹太人的当铺去擦地板,每星期六到商人家去洗衣服,每星期日从早到晚在城里奔走,寻找女施主,想得到点周济。她每天都有活儿干。她又洗衣服,又擦地板,又接生,又说媒,又乞讨。不错,她自己也借酒浇愁,然而她就是喝醉了也不忘记她的责任。在俄国,象这样坚强的老太婆多得很,有多少人家的安宁顾遂要靠她们来维系啊!
瓦夏喝完茶,把自己的书放进书包,走到炉子后面去了。
他的大衣应当在那儿,跟他祖母的衣服挂在一起。过了一分钟,他却从炉子后面走出来,问道:“我的大衣在哪儿?”
他的祖母和其余的孩子们就着手一块儿找大衣,他们找了很久,可是那件大衣好比石沉大海。它在哪儿呢?祖母和瓦夏脸色苍白,吓慌了。就连叶果雷奇也暗暗吃惊。只有普托兴一个人沉默着,一动也不动。他平素对一切越出常轨的事都是敏感的,这一次却露出什么也没看见和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这就可疑了。
“他拿去换酒喝掉了!”叶果雷奇声明说。
普托兴一声不响,可见这话是实在的。瓦夏吓呆了。他那件大衣,那件漂亮的大衣,那件用去世的母亲的呢料连衣裙改做成的大衣,那件衬着漂亮的细棉布里子的大衣,竟拿到酒店里去换酒喝掉了!那么,放在大衣里面口袋里的蓝铅笔啦、烫着金字“ nota bene”①的笔记本啦,也随着大衣一 齐换酒喝掉了!那个笔记本里还夹着另外一管带橡皮头的铅笔,此外还夹着一张复印的小画片呢。
瓦夏恨不能哭一场才好,然而又哭不得。父亲正在头痛,如果听见哭声,就会叫骂,顿脚,动手打人,而他带着酒意打人,下手是很重的。祖母会护着瓦夏,可是父亲连祖母也要打的,结果总是叶果雷奇加入混战,揪住父亲,跟他一齐倒在地板上。这两个人就会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带着醺醉的和兽性的愤怒喘气,祖母就会哭,孩子们就会叫,邻居们就会派人去找扫院人。不,还是不哭为妙。
瓦夏既不能哭,又不能发泄他的愤怒,就只好鼻子里哼哧哼哧响,绞着手,两条腿发颤,或者咬住自己的衣袖,乱扯一阵,就跟狗咬兔子一样。他的眼睛露出疯狂的神情,他的脸被绝望弄得不成样子。祖母瞧着他,忽然从头上扯下披巾,手和腿也做出种种古怪的动作。她一声不响,眼睛望着一个地方呆呆地出神。那时候我心里暗想,男孩和老太婆的脑子里一定有着一个明白的观念,确认他们的生活完蛋,前途没有希望了。……普托兴没有听见哭声,不过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过了半个钟头,瓦夏围上祖母的头巾,去上学了,普托兴呢,带着我不愿意加以描写的脸色走到街上,跟在他的背后。他想叫住孩子,安慰他,求他原谅,对他许下庄重的诺言,而且叫去世的母亲作证,然而从他的胸中迸发出来的却不是话语,只有哭声。那是一个潮湿阴冷的早晨。瓦夏走到本城的学校,怕同学们说他象女人,就解掉披巾,只穿着上衣走进学校去了。普托兴回到家里,放声大哭,嘴里念叨些不连贯的话,对他的母亲下跪,对叶果雷奇下跪,对他的工作台下跪。后来他略略定下心来,就跑来找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央求我看在上帝份上给他谋个职位。我呢,当然给了他希望。
“我到底算是清醒过来啦!”他说。“现在也该明白过来了。
最近我撒了一阵野,现在总算过去了。“
他欢天喜地,对我道谢,可是我在掌管这所房子的许多岁月里对这些房客先生已经研究得十分透彻,这时候我瞧着他,一心想对他说:“迟了,好朋友!你已经完了!”
普托兴从我这儿辞出以后,一口气跑到本城的学校。在那儿,他走来走去,等他的儿子下学出来。
“你听我说,瓦夏!”等到瓦夏终于从学校里走出来,他就高高兴兴地说。“刚才人家答应给我找工作了。你等着,我要给你买一件出色的皮袄,……我会送你进中学的!听明白了吗?进中学!我会把你培养成一个上流人!酒呢,我以后再也不喝了。我用人格担保,再也不喝了。”
他深深地相信他的前途是光明的。可是不久傍晚来了。老太婆从犹太人那儿带着二十戈比回来,筋疲力尽,劳累极了,可是仍旧动手洗孩子们的衣服。瓦夏坐在那儿做算术题。叶果雷奇没在干活。他受普托兴的影响,成了酒徒,此刻渴望着喝酒,正难忍难熬。房间里闷热。老太婆洗衣服的盆里冒出一股股蒸气。
“怎么样,我们出去一趟吗?”叶果雷奇阴郁地问道。
我的房客没说话。他经过那一番冲动,已经觉得烦闷无聊,很不好受了。他跟喝酒的欲望挣扎,跟苦恼挣扎,于是……于是,当然,苦恼占了上风。老戏就又重演了?
小说推荐
- 契诃夫1889年作品
- ,契诃夫1889年作品打赌。契诃夫1889年作品打赌一一个黑沉沉的秋夜。老银行家在他的书房里踱来踱去,回想起十五年前也是在秋天他举行过的一次晚会。在这次晚会上,来了许多有识之士,谈了不少有趣的话题。他们顺便谈起了死刑。客人们中间有不少学者和新闻记者,大多数人对死刑持否定态度。他们认为这种刑罚已经过时
- 文学名著
- 最新章:第19章
- 契诃夫1891年作品
- ,契诃夫1891年作品村妇 小=_说.网契诃夫1891年作品村妇拉依布日村里,教堂的正对面,立着一所用石头奠基和铁皮盖顶的两层楼房子。绰号大舅的房主人菲里普·伊凡诺夫·卡欣,带着一家人住在楼下。楼上是过路的官吏、商人、地主下榻的地方,那儿夏天很热,冬天很冷。大舅租下一块地,在大道旁边开一家酒店,出售
- 文学名著
- 最新章:第31章
- 契诃夫1897年作品
- 《农民》一.契诃夫1897年作品农民一莫斯科一家旅馆“斯拉夫商场”的一名跑堂尼古拉·奇基利杰耶夫得病了。他的下肢麻木,行走困难,结果有一天,他在过道里绊了一下,连同托盘上的火腿烧豌豆一起摔倒了。他只得辞去职务。他去求医,花光了自己和妻子的积蓄,已经难以维持生计,再说没有事做实在无聊,于是他拿定主意不
- 文学名著
- 最新章:第15章
- 契诃夫1890年作品
- ,契诃夫1890年作品贼^生.网!契诃夫1890年作品贼医士叶尔古诺夫是一个浅薄无聊的人,在县里以吹牛大王和酒徒闻名。有一天,在复活节周,他到烈彼诺镇去为医院买东西,傍晚从那儿回来。医师怕他误了时间,希望他早些回来,就把自己的一匹最好的马交给他使用。起初天气倒还不坏,四下里安安静静,可是将近八点钟,
- 文学名著
- 最新章:第8章
- 契诃夫1896年作品
- 《我的一生—一个内地人的故事》一契诃夫1896年作品我的一生—一个内地人的故事一主任对我说“我留用您,纯粹是出于对您可敬的父亲的尊重,要不然,您早就从我这儿滚开了”我回答他说“大人,您认为我会滚开,未免过奖了”这以后我就听见他说“把这位先生带走,他惹得我冒火”过了两天光景,我就给辞退了。自从我被人看
- 文学名著
- 最新章:第22章
- 契诃夫1900年作品
- 《在圣诞节节期》契诃夫1900年作品在圣诞节节期①一“写什么呢”叶果尔拿钢笔在墨水里蘸了蘸,问。瓦西丽萨已经有四年没有见到她的女儿了。她的女儿叶菲米雅结婚以后,就跟她的丈夫到彼得堡去,寄过两封信回 来,后来就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了。这个老太婆不管是黎明时候给母牛挤奶也好,生炉子也罢,夜里打盹儿也好,
- 文学名著
- 最新章:第11章
- 契诃夫1893年作品
- ,大沃洛嘉和小沃洛嘉.契诃夫1893年作品大沃洛嘉和小沃洛嘉“放开我,我要自己赶车!我要坐到车夫旁边去”索菲雅·利沃芙娜大声说“车夫,你等一等,我要跟你一块儿坐在赶车座位上”她在雪橇上站着,她的丈夫符拉季米尔·尼基狄奇和她小时候的朋友符拉季米尔·米海雷奇抓住她的胳膊,免得她跌倒。那辆三套马的雪橇跑得
- 文学名著
- 最新章:第22章
- 契诃夫1899年作品
- ,宝贝儿 大_契诃夫1899年作品宝贝儿退休的八品文官普列勉尼科夫的女儿奥莲卡①坐在当院的门廊上想心事。天气挺热,苍蝇老是讨厌地缠住人不放。想到不久就要天黑,心里就痛快了。乌黑的雨云从东方朝这儿移动,潮湿的空气时不时地从那边吹来。库金站在院子中央,瞧着天空。他是剧团经理人,经营着“季沃里”游乐场,借
- 文学名著
- 最新章:第15章
- 契诃夫1895年作品
- ,契诃夫1895年作品第一卷 太太.小.说网契诃夫1895年作品第一卷太太“我请求过您不要收拾我的桌子”尼古拉·叶甫格拉菲奇说“您收拾过后,就什么东西都休想找得着。那张电报在哪儿呢?您把它扔到哪儿去了?麻烦您找一找。电报是从喀山打来的,写着昨天的日子”使女脸色苍白,长得很瘦,带着淡漠的脸容,在桌子底
- 文学名著
- 最新章:第4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