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我们出去一趟吗?”叶果雷奇阴郁地问道。
我的房客没说话。他经过那一番冲动,已经觉得烦闷无聊,很不好受了。他跟喝酒的欲望挣扎,跟苦恼挣扎,于是……于是,当然,苦恼占了上风。老戏就又重演了。……将近午夜,叶果雷奇和普托兴出去了。可是第二天早晨,瓦夏找不到祖母的披巾了。
这就是这套房间里发生的事。普托兴把那块披巾拿去换酒喝掉以后,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家里来。他究竟到哪儿去了,我不知道。自从他失踪以后,老太婆先是喝酒,后来病倒在床上,起不来了。人们把她送进医院,那些年纪比较小的孩子由一个什么亲戚领去了。至于瓦夏,喏,到洗衣房里干活去了。他白天专管送熨斗,晚上跑出去买啤酒。后来他在洗衣房里给撵出来了,就到一位年轻小姐那边去干活,每到晚上总是四处奔走,办理主人交代下来的某些工作,大家已经叫他“窑子里的王八”了。至于后来他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还有,瞧,在这个房间里,住过一个沿街乞讨的乐师,前后住过十年。他死后,人们在他的褥子里找出两万卢布。
「注释」
①拉丁语: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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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87年作品冷血
小!说
冷血
一列很长的货车在这个小火车站上已经停了很久。火车头闷声不响,仿佛熄了火似的。火车附近和小车站的门里没有一个人影。
从一节车皮射出一道苍白的光,爬过一条备用线的铁轨。
在那节车皮里,有两个人坐在一件铺开的毡斗篷上:一个是老人,有一把挺大的白胡子,穿一件羊皮袄,戴一顶高高的羔皮帽,有点象高加索一带那种羊皮高帽。另一个是没生胡子的青年,穿一件破旧的厚呢上衣,脚上是一双沾了烂泥的高统靴。他们是货物的托运人。老人坐着,脚向前伸出去,沉默不语,在思索什么事。青年半躺半坐,拉着一个便宜的手风琴吱哩吱哩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有一盏灯挂在他们附近的墙上,灯里点一支牛油烛。
这节车皮装得满满的。谁要是在昏暗的灯光中瞧一瞧货物,那么最初他就会看出这儿有一种不定形的怪东西,一种肯定活着的东西,象是巨大的虾,活动着螯足和触须,挤在一块儿,悄悄地沿着光滑的墙向车顶上爬过去。不过,人若是凝神看一看,那么在昏暗里就开始清楚地现出犄角和犄角的影子,然后现出精瘦的长背、肮脏的皮毛、尾巴、眼睛。原来那是牛和牛的影子。这节车皮里一共有八头牛。有的牛扭转身来,瞧着这两个人摇尾巴,有的极力要躺下去,或者站得舒服点。它们很挤。要是有一头牛躺下去,别的牛就得站着,挤在一块儿。这儿没有牲口槽,没有拴牛桩,没有草垫,没有一根干草。……①经过长久的沉默以后,老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银表,瞧一瞧现在是什么时间:两点一刻。
“我们在这儿停靠差不多有两个钟头了,”他说,打了个呵欠。“还是去催一催他们的好,要不然我们就会在这儿熬到天亮。他们睡着了,或者上帝才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
老人站起来,跟他的长影子一块儿小心地下了货车,走进黑暗里。他沿着这列火车向火车头走去,经过大约二十节 货车,看见一个开了炉门的红火炉。有个人一动也不动地对着炉子坐着,他那鸭舌帽、鼻子、膝头,染着紫红的火光,其余的部分是黑的,跟黑暗的夜色混在一起分不大清了。
“我们还要在这儿停很久吗?”老人问。
没有回答。那个不动的人分明睡着了。老人烦躁地嗽了嗽喉咙,由于天气阴潮而缩起脖子,绕过火车头走去。这时候,火车头的两道明晃晃的灯光一刹那间照着他的眼睛,他觉得夜色越发黑了。他向火车站走去。
车站的月台和台阶是湿的。这儿那儿,有一摊摊不久以前落下来的白雪在融化。火车站里却又亮又热,跟浴室里一 样。有煤油的气味。这儿除了一架磅秤和一张不大的黄色长沙发,长沙发上有一个穿着列车员制服的人躺着睡觉以外,根本什么摆设也没有。左边有两扇敞开的门。从一个门口望进去,可以看见一架电报机在一盏安着绿罩子的灯。从另一个门口可以看见一个不大的房间,倒有一半给黑色的食器橱占去了。在这个房间里,列车长和火车司机坐在窗台上。他俩一面揉搓着手中的一顶帽子,一面在争论。
“这不是真的海龙皮,是冒牌货,”司机说,“真正的海龙皮不是这个样子。不怕您见怪,这顶帽子至多值五卢布!”
“您倒懂得不少,……”列车长说,不高兴了。“五卢布!
我们马上来问问这个商人就是。玛拉兴先生,“他对老人说,”您说说看:这是假海龙还是真海龙?“
老玛拉兴用手接过帽子来,带着内行的神气摸了摸皮子,吹一吹,再凑到鼻子上闻一闻,他那气愤的脸上忽然现出轻蔑的笑容。
“这一定是假货!”他高兴地说。“这是假货。”
他们吵起来了。列车长硬说帽子上的海龙皮是真货,司机和玛拉兴极力想说服他,说这不是真货。吵到半中腰,老人忽然想起他上这儿来的目的了。
“海龙归海龙,帽子归帽子,可是火车却停着没走啊,诸位先生!”他说,“怎么啦?在等什么人呀?开车吧!”
“开车吧,”列车长同意。“我们再抽一支烟就开车吧。不过也不必着急。……反正到了下一站我们还是得等着!”
“为什么呢?”
“哦……我们误点太多了。……要是在一个车站上误了点,那到了下一站就不能不耽搁,先放对面来的列车过去。现在开车也好,明天早晨开车也好,反正我们已经不能算是第十四次车了。我们大概要改成第二十三次车了。”
“您怎么算出来的?”
“哦,就是这么算的。”
玛拉兴带着探询的神情瞧了瞧列车长,思忖一下,随口嘟哝着,仿佛在自言自语似的:“上帝作证,我已经算了一下,甚至记在一个本子上了。
我们一路上光是停车就耗掉了三十四个钟头。先生们,如果你们照这样下去,结果就会这样:要么我的这些牛都死掉,要么就算我到了那边,牛肉也卖不上两卢布了。这不是赶路,这简直是倾家荡产!“
列车长拧起眉毛,叹口气,那神情好象想说:“这话不幸是实在的!”司机一声不响,瞧着帽子发呆。凭他们两个人的脸色可以看出来,他们都怀着同样隐秘的思想,他们不说出来倒不是因为他们想掩盖,而是因为这样的思想用沉默比用话语更能传达。老人明白了。他伸手到口袋里拿出一张十卢布的票子,既没有说几句开场白,也没有改变声调和脸色,而是带着大概只有俄罗斯人在授受贿赂的时候才会有的那种信心和爽快,把票子递给列车长。列车长接过来,一句话也没说,把它叠成四折,不慌不忙地放进口袋里。这以后他们三 个人走出房间,在路上叫醒列车员,到站台上去了。
“什么天气啊!”列车长抱怨道,耸了耸肩膀。“黑得要命!”
“是啊,这天气真糟糕。……”
从窗口可以看见电报员的亚麻色脑袋在绿灯和电报机旁边出现。没过多久,在电报员脑袋旁边又出现一个脑袋,此人一脸胡子,戴着红帽子,那一定是站长。站长低下头凑着桌子,正在读一张蓝色公文纸上的字,用烟卷顺着一行行字很快地画下去。……玛拉兴向他的货车走去。
他的旅伴,那个青年,仍旧半躺半坐,拉着手风琴,声音低得听不清。他比孩子大不了多少,还没有长出唇髭。他那颧骨高高的丰满的白脸现出孩子气的沉思神情。他的眼神不象大人,显得忧郁而温顺,可是他肩宽背厚,身体强壮、笨重、粗鲁,跟老人一样。他不动,也不变换姿势,好象搬不动自己那粗大的身躯似的。仿佛他只要动一动,身上就会有什么地方裂开,或者发出一片响声,弄得他自己和那些牛惊吓起来。他那又肥又大的手指头笨拙地按着手风琴的琴键,从这些手指头下面连绵不断地传出一种微弱细小的响声,合成一个朴素单调的旋律。他听着,分明很满意自己的手法。
铃声响了,可是声音那么含混,好象不是从近处,而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跟着又来了急促的第二遍铃声,然后是第三遍,列车长吹哨子了。在深深的寂静中过了一分钟,货车仍旧停在原地不动,可是车底下传来一种含混的声音,象是雪橇的滑铁碾雪的声音。紧跟着货车摇动一下,那声音就停了。接着又是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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