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可是马上来了缓冲器的碰撞声,货车受到猛烈的碰撞而颠动一下,好象往前跳跃了一步。牛都摔下去,倒在彼此的身上。
“只求你到下一个世界也吃这样的苦头才好!”老人嘟哝着,摆正他的高帽子,刚才火车一颠,帽子已经滑到后脑勺上去了。“照这样,他要把我的牲口都弄得受伤了!”
亚沙一句话也没说,站起身来,抓住一头倒下去的牛的犄角,扶它站立起来。……这一颠以后又没有动静了。碾雪的声音又从货车底下传来,仿佛货车稍稍倒退了一下。
“马上又要震动了,”老人说。
果然,那种痉挛穿过整列火车,碰撞声传来,火车颠动一下,牛又摔下去,倒在彼此的身上。
“真费劲啊!”亚沙留神听着,说。“火车一定很重。它好象动不得了。”
“以前它并不重,可是现在忽然重起来了。不对,我的孩子,这是说,列车长没有把钱分给他。去,给他送点钱去,要不然,他就会把我们一直颠到明天早晨的。”
亚沙从老人手里接过一张三卢布的票子,跳下货车。他那笨重的脚步声在货车外面低沉地响起来,接着,渐渐消失了。随后是沉静。……隔壁的一节货车里,一头公牛发出一 声悠长而低沉的叫声,仿佛在唱歌似的。
亚沙回来了。一股又潮又冷的风扑进货车里来。
“关上门,亚沙,我们睡吧,”老人说,“何必白白点着蜡烛呢?”
亚沙拉动沉重的门。火车头的汽笛鸣响,列车开动了。
“好冷!”老人嘟哝着,在毡斗篷上躺下,把脑袋枕在一 个包袱上。“在家里多好啊!那儿又温暖,又干净,又软和,有地方可以祷告,在这儿我们却比猪还苦。我已经有四天四 夜没脱过靴子了。”
亚沙的身子由于火车震动而摇摇晃晃,他打开挂灯的小门,用湿手指头掐掉烛心。烛火闪烁了一下,象炒锅一样嘶嘶响,随后就灭了。
“对了,我的孩子,……”玛拉兴接着说,听见亚沙在他身边躺下,觉得那年轻的阔大的背贴着他自己的背了。“这儿很冷。每条缝里都不住地吹进风来。要是你妈妈或者妹妹在这儿睡上一夜,那么到第二天早晨准保冻死了。就是这么的,我的孩子,你不肯象你哥哥那样念书,进中学,那你只好跟你爸爸一块儿运这些牛了。这是你自己不好,你只能怨自己。
……现在你哥哥正在床上睡觉,盖着被子,可是你呢,吊儿郎当,懒懒散散,只好跟牛待在一块儿。……是碍…“在火车的隆隆声中,老人的话听不清楚了,可是他仍旧唠叨很久,叹气,嗽喉咙。这辆货车的冷空气渐渐变得越来越稠密、闷人。新粪和蜡烛的焦气发出刺鼻的气味,弄得空气难闻,酸臭,亚沙在昏睡中嗓子和胸膛发痒。他嗽喉咙,打喷嚏;老人却习惯了,仿佛没什么不合适似的,用整个胸膛呼吸着,只是偶尔咳几声罢了。
凭火车的摇晃和车轮的隆隆声来判断,火车开得很快,可是不稳。火车头大声地喘息,它喷气的声音跟火车的隆隆声合不上拍子,它们合起来成了一种沸腾的声音。那些牛不安地挤在一块儿,它们的犄角撞击着车壁。
老人醒来的时候,清晨的深蓝色天空从车壁的裂缝和敞开的小窗口钻进来。他觉得冷得难受,特别是背脊和两只脚。
火车停住了。亚沙带着睡意,一脸的不高兴,正在那些牛旁边忙碌着。
老人醒来,心绪不好。他皱起眉头,沉下脸,生气地嗽一嗽喉咙,从眉毛底下瞧着亚沙,亚沙正用强壮的肩膀顶住一条牛的胸脯,微微把它举起来,极力解开它腿上的绳子。
“昨天晚上我就跟你说过绳子太长,”老人唠叨着说,“可是没用,‘不算太长,爸爸!’叫你做点事,你总是不听,什么事你都由着自己的性子干。……蠢货。”
他生气地拉开门,亮光涌进货车里来了。一列客车正好停在门对面,那列客车的后面是一所有遮阳的红房子,这是个大火车站,设有食堂。车顶和车台、土地、枕木上都铺着薄薄的一层新落下来的松软的雪。可以看见乘客们在客车车厢中间的平台上来来往往。有一个红头发、红脸膛的宪兵在来回踱步。有一个仆役穿着礼服和雪白的胸衣,没有睡足,现出怕冷的样子,大概很不满意自己的生活,正在月台上跑着,手里托着一个盘子,盘子上放着一杯茶和两块面包干。
老人起来,开始面向东方念祷告词。亚沙安顿好那条公牛,把铲子放在角落里,也站到他旁边来念祷告词。他光是动着嘴唇,在胸前画十字。父亲却大声念出来,把每段祷告词的末尾念得又响又清楚。
“……以及来世的生活。阿门!”老人大声念着,吸一口气,立刻又念另一段祷告词,一念到末尾声调就清楚而坚定:“……而且把你的小牛献到祭坛上!”
念完祷告词,亚沙急急忙忙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请您给我五戈比。”
一拿到五戈比的硬币,他就提起一把红的铜茶壶,跑到车站上去买开水。他大步跳过铁轨的枕木,在羽毛样的白雪上留下大脚印,一路上把茶壶里昨天的剩茶倒干净,往食堂那边走去,同时拿那五戈比的硬币敲得茶壶玎玸熛臁4踊醭里可以看见食堂老板推开那把大茶壶,不肯为五戈比卖掉差不多半个茶炊的开水,可是亚沙自己拧开了龙头,张开胳膊肘不让人家来干涉,给他的茶壶斟满了开水。
“该死的坏蛋!”食堂老板眼看亚沙跑回货车,就对着他的后影嚷道。
到喝茶的时候,玛拉兴那阴沉的脸才算开朗了一点。
“我们会吃会喝,可就是记不得正事,”他说。“昨天一天我们没干别的,光是吃啊喝的,大概就连化掉的钱都忘了记帐。什么记性啊,我的天!”
老人一面回想,一面念出昨天的一笔笔开销,在一个破笔记本上记下他在什么地方给了列车长、司机、擦油工人多少钱。……这当儿客车早已开走了,一个值班的火车头在空铁道上驶来驶去,仿佛并没有什么一定的目的,纯粹因为自由自在而高兴似的。太阳已经升上来,照得白雪发亮;从车站的遮阳上和货车顶上落下一滴滴明亮的水珠。
喝完茶,老人走下货车,慢吞吞地溜达到车站去。在车站的头等车乘客候车室中央站着他认识的列车长和站长,站长是个青年人,留着一把好看的胡子,穿一件漂亮的粗呢大衣。这个青年大概不习惯站在一个地方不动,总是优雅地调换两只脚把身子的重心一会儿放在左脚上,一会儿移到右脚上,象是一匹善于长跑的骏马。他这边看看,那边望望,看见每个过路的人都把手伸到帽檐上行个礼,眯细眼睛,微微笑着。……他脸颊绯红,身子结实,心情畅快。他的脸上洋溢着热诚,神采焕发,仿佛他刚从天上跟那些羽毛样的雪一 块儿落下来似的。列车长看见玛拉兴,就惭愧地叹口气,把两手一摊。
“我们不能走第十四次车了!”他说,“我们误点太多了。
已经有另外一列车走第十四次车了。“
站长很快地翻看了几张公文纸,然后把他那热情的蓝眼睛掉过来瞧着玛拉兴,微微笑着,向后者呼出清新的气息。他向玛拉兴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您是玛拉兴先生吗?您运牛吗?八车?现在怎么办呢?
你们误点了,昨晚我已经让第十四次车开出去了。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呢?“
青年人用两个粉红的手指头小心地捏着玛拉兴的短皮袄上的毛,调换着脚,亲热而恳切地对他解释说,某次车已经开走,某次车正要开走,他愿意尽自己的能力为玛拉兴做一 切事情。凭他的脸色看得出来,他真的不但愿意做任何事情来使玛拉兴高兴,甚至愿意尽力使全世界高兴。他是那么幸福,那么满意,那么快活!老人听着,虽然完全弄不懂火车复杂的车次制度,却还是赞许地点头,也伸出两个手指头去摸站长那件厚呢大衣上的软毛。他看着这个体面而殷勤的青年,听着他讲话,觉得很畅快。为了也表一表自己的好意,他就拿出一张十卢布票子,想了一想,又添上两张一卢布票子,递给站长。站长接过去,把手指头伸到帽檐那儿行个礼,然后优雅地把钱往口袋里一塞。
“听我说,诸位先生,我们不是可以照这样办吗?”他忽然想起一个刚刚来到他脑子里的新办法,就说,“军用列车误点了,……你们看,……它还没来。……那么你们何不就算做军用列车呢?②我让军用列车走第二十八次车好了。怎么样?”
“依您就是,”列车长同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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