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玛拉兴提出一大串问题,不知为什么变得越来越凶了。玛拉兴已经在口袋里摸皮夹子,可是到头来,站长不知什么缘故感到受了委屈,十分生气,他从椅子上跳起来,离开了房间。玛拉兴耸耸肩膀,走出去找别人说话去了。
要就是由于烦闷,要就是由于想给这忙碌的一天再添点忙,要就只是由于他的目光偶尔落到一扇印着“电报”两个字的小窗子上,总之,他走到窗口,说要打电报。他拿起一 支钢笔,想了想,在一份蓝纸上写道:“加急电报。运输处长台鉴。八节车皮的活牲口。在各站受到留难。请即指定快车车次。复电费已付。玛拉兴。”
打出电报以后,他又走到站长室去。在那儿,他发现在一个蒙着灰色呢套子的小长沙发上坐着一个上流人,仪表端庄,生着络腮胡子,戴着眼镜和一顶貉皮帽子。他穿的皮袄很特别,象是女人穿的,用皮子镶边,肩上有穗带,袖子开岔。他面前站着另一个上流人,长得很瘦,可是精壮,穿着铁路查票员的制服。
“您可再也想不到,”查票员对那个穿怪皮袄的上流人说,“我要跟您讲一件稀奇古怪的事!Z铁路不动声色,暗中偷走了N铁路的三百辆车皮。这是实在的事,先生!我敢当着上帝赌咒!他们把车皮弄走,重新涂一层油漆,写上他们自己的字母,于是万事大吉!N铁路派出密探到各处侦察,他们找了又找,后来,您瞧,他们偶然发现Z铁路的一辆破车皮。
他们拉到自己的车房里去修理,忽然间,真是难以相信,他们在车轮和轮轴上看见了他们自己的印记。您看如何?啊?要是这事是我干的,他们就会把我发配到西伯利亚去,可是他们对铁路局却马马虎虎就算了!“
玛拉兴喜欢跟有知识、有教养的人谈天。他摸摸胡子,尊严地参加了谈话。
“诸位先生,比方,拿这个例子来说,”他开口道,“我正在运牲口到地。满满的八车。挺好。……您猜怎么着,每一车皮牲口他们要收六百普特④重的货物的运费。八头牛哪儿有六百普特重,那要轻得多,可是他们才不管呢。……”这当儿亚沙走进房间,找他的父亲来了。他听着,想在椅子上坐下来,可是大概想到自己的身子重,就走开,坐到窗台上。
“他们才不管呢,”玛拉兴接着说,“而且硬要我跟我儿子出三等车的车票钱四十二卢布,因为我们要在货车里跟公牛待在一块儿。这是我儿子亚科甫⑤。我家里还有两个儿子,可是他们上学念书去了。哼,这且不说,依我看呐,铁路把牲口商人弄得倾家荡产了。早先,人家赶着一群群牲口走路,生意倒好做得多。”
老人说话拖拖拉拉,长得很。每说完一句,他就瞧一瞧亚沙,好象要说:“瞧,我在怎样跟有学问的人谈话!”
“唉!”查票员打断他的话,“谁也不愤慨,谁也不批评一 句!为什么?那很简单。可恶的事,只有在偶然发生的时候,在它破坏了秩序的时候,才会引人注意,惹人愤慨。而在此地,实在糟极了,这种事却已经是早已风行的常规,成为秩序本身的基础,每一条枕木都带着它的烙印,冒着它的气味,这种事很快就成了习惯!就是这么的,先生!”
第二遍铃声响了。穿怪皮袄的上流人站起来。查票员挽着他的胳膊,仍旧热烈地谈着,跟他一块儿到月台上去了。响过第三遍铃声,站长跑进房间里来,在他的桌子旁边坐下。
“请问,我跟哪一次车走?”玛拉兴问。
站长瞧着一张公文纸,气愤地说:
“您是玛拉兴吗?八节车皮?每节车皮您得付一卢布,此外您还得付六卢布二十戈比的印花费。您没有贴印花。那么一共付十四卢布二十戈比。”
他拿到钱,写了几个字,用沙土吸干墨水,生气地从桌子上抓起一卷表格,很快地走出房间去了。
傍晚十点钟,玛拉兴接到运输处长的回电:“优先放行。”
看完电报,老人意味深长地眫了眫眼睛,很满意自己,就把它塞进口袋。
“哪,”他对亚沙说,“瞧着,学着点。”
到半夜,他那列车开走了。夜色跟昨晚一样黑,天也一 样冷。每站停留的时间长了。亚沙坐在毡斗篷上,心平气和地拉手风琴,老人仍然心不定,想干点什么。到了一个火车站,他起意要递个状子上去。有一个宪兵答应他的请求,坐下来写道:“一八八——年十一月十日,N铁路局宪警处Z区军士伊里亚·切列德根据一八七一年五月十九日法令第一款在车站起草此项报告,内容如下……”“底下写些什么呢?”宪兵问。
玛拉兴在他面前摊开公文纸、邮件和电报收据、帐单。
……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他要宪兵写些什么。在这报告里,他想写的不是哪一件单独的事情,而是整整这一趟旅行的经过,说明他所有的损失,跟站长们的谈话,而且要写得又冗长又刻薄才行。
“写下在Z站,”他说,“站长把我乘的几节车皮从军用列车上摘下来,是因为他不喜欢我的相貌。”
他要求宪兵一定要写到他的相貌。宪兵疲倦地听着,没听完他的话就接着写下去。他照这样结束他的报告:“军士切列德在此报告中陈报事项如上,此项报告送呈Z区区长,并将副本发给加甫里尔·玛拉兴。”老人接过副本来,把它塞在他的里面口袋里装得满满的那些文件纸当中,十分满意,走回他的车皮去了。
早晨,玛拉兴醒来,又心绪恶劣,可是他的怒气没有发泄在亚沙身上,却发泄到牛身上去了。
“这些牛完蛋了!”他抱怨道。“它们完蛋了!它们只剩最后一口气了!真遭罪,它们都要死了!呸!”
那些公牛有许多天没喝水了,渴得要命,就舔车壁上的霜,等到玛拉兴走到它们面前,它们就开始舔他的凉冰冰的皮袄。凭它们那发亮的、含泪的眼睛看得出来,它们给口渴和颠簸折磨得筋疲力尽,又饥饿又痛苦。
“运你们这些该死的畜生真倒霉!”玛拉兴嘟嘟哝哝地说。
“你们快点死掉倒也罢了!瞧着你们我心里不好受啊。”
到中午,火车停在一个大火车站上,依照铁路规章 ,这火车站有清水供应活牲畜喝。玛拉兴就给牛喝水,可是公牛不喝,水太凉了。……又过了两天两夜,京城终于在远处烟雾弥漫中出现了。旅程结束了。火车没有开到那座城就在一个货站附近停下来。公牛从货车里放出来。它们摇摇晃晃,绊绊跌跌,好象在光滑的冰上走路似的。
玛拉兴和亚沙卸完牲口,办完兽医的检查手续,就在城郊一家肮脏、便宜的客店里歇脚,那边的广场正是做牲口生意的市场。他们的住处肮脏,吃食难于下咽,跟家里全不一 样。他们在一个糟糕的音乐队的刺耳的乐声中睡觉,那种乐声一天到晚在这家客店下面的饭店里闹个不停。老人一清早就出去找买主,亚沙一连好几天坐在客店的房间里,或者出门上街去看一看这座京城。他看见畜粪狼藉的肮脏广场,看见饭馆的招牌,看见迷雾中修道院的齿状围墙。……有时候他跑到街对面去,看杂货店的窗子,欣赏装着各色蜜糖饼干的罐子,打呵欠,懒洋洋地走回房间去。这座京城引不起他的兴趣。
临了,公牛卖给一个商人了。玛拉兴雇了些赶牲口的人。
所有的公牛分成每十头一群,给赶到城的另一头去了。那些公牛乏透了,耷拉着脑袋走过热闹的街道,冷淡地瞧着它们生平第一次、而且也是最后一次看见的东西。衣服破烂的赶牛人跟在它们后面,也耷拉着脑袋。他们烦闷。……偶尔有个赶牛人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想起他前面有些交托他经管的牛,为要表示他做事尽责,就捞起一根木棒使劲打在一头公牛的背上。公牛痛得摇摇晃晃,往前窜了十几步,向四下里瞧一眼,好象当着许多生人挨打很难为情似的。
玛拉兴和亚沙卖掉牛,买了许多就是在家乡也买得到的东西,预备带回去送给家人,随后就打点着动身回家。在开车三个钟头以前,老人已经跟买主一块儿喝得颇有醉意,因此又坐立不安了,就带着亚沙下楼到饭店里坐下来喝茶。他跟所有的内地人一样,不能独自一个人吃喝,他总得找个跟他自己一样忙忙乱乱又爱扯淡的人做伴。
“把老板叫来!”他对仆役说,“告诉他说我请他喝茶。”
客店老板是一个保养得很好、对旅客十分冷淡的男子,他走过来,在桌子旁边坐下。
“嗯,我们的货物脱手了!”玛拉兴笑着对他说,“我把我的山羊卖成了老鹰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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