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午夜后阿甫杰耶夫回到自己家里,给他开门的厨娘却脸色苍白,不住地发抖,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妻子叶丽扎威达·特罗菲莫芙娜,一个虚胖的老太婆,正坐在大厅里一张长沙发上,她白发散乱,全身发颤,眼珠胡乱地转动,象是喝醉了酒。她的大儿子,中学生瓦西里,也脸色苍白,神情十分激动,端着一杯水,站在她身旁,显得手忙脚乱。
“这是怎么回事?”阿甫杰耶夫问,生气地斜着眼睛看火炉(他家里的人常常煤气中毒)。
“刚才法院的侦讯官带着警察来了,……”瓦西里回答说。
“他们搜查了一通。”
阿甫杰耶夫往四下里看一眼。立柜、五斗橱、桌子,都带着刚刚搜查过的痕迹。阿甫杰耶夫呆站了一忽儿,仿佛吓傻了,什么也不明白,然后他的五脏六腑开始发抖,变得沉重,他的左腿发麻了。他受不住浑身的颤抖,就趴在长沙发上,听见他的五脏六腑一齐在翻腾,他那不听使唤的左腿不住地磕碰长沙发的靠背。
大约有两三分钟,他想起他的种种往事,然而没有发现他犯过什么罪行足以引起司法当局的注意。……“这全是胡闹,……”他说着,坐起来。“这一定是有人诬陷我。明天我得去申诉,好叫他们不敢再干这种事。
……“
阿甫杰耶夫通宵没睡,第二天早晨照常到自己的商店去。
顾客们给他带来消息,说昨天晚上检察官又下令把银行的副经理和文牍员也监禁起来。这个消息并没引得阿甫杰耶夫心里不安。他相信他受了诬陷,如果他今天去申诉一下,那么法院侦讯官就要为昨天的搜查担不是。
九点多钟他跑到市政府去找秘书,这人是市政府中唯一 受过教育的人。
“符拉季米尔·斯捷潘内奇,这搞的是什么把戏?”他凑着秘书的耳朵讲起来。“人家贪污,这跟我有什么相干?这是什么道理?亲爱的人,”他小声说,“昨天晚上我家里遭到了搜查!皇天在上,这是真的。……他们变成恶魔了还是怎么的?为什么要来找我的麻烦?”
“因为人不应该做一头任人摆布的羊,”秘书平心静气地回答说。“在签名以前得仔细看一看才对。……”“看什么?我就是把那些帐目看上一千年,也还是看不懂!
我才看不懂那些鬼把戏呢!难道我是会计师?人家既是把它送到我跟前来,我就好歹签个名算了。“
“对不起。这些都不谈,总之您和整个委员会跟这个案子有严重的关系。您没有交任何担保品就从银行里借去了一万九千卢布。”
“求上帝保佑吧!”阿甫杰耶夫吃惊地说。“难道只有我一 个人借过钱吗?全城的人都借过!我付利息的,以后还会还清债款。求主保佑你才好!而且,说老实话,难道是我自己要借那笔钱吗?那是彼得·谢敏内奇硬塞给我的啊。他说:”你拿去,拿去。‘他还说:“要是你不拿,那就是不信任我们,躲开我们。’他说:”你拿去,给你父亲建一个磨坊好了。‘我这才收下了。“
“哼,您要明白,只有小孩和糊涂虫才会说这种话。可是,不管怎样,先生,您还是用不着担心。当然,您免不了要受审,不过他们一定会判您无罪开释的。”
秘书的冷淡平静的口吻对阿甫杰耶夫起了镇定作用。他回到自己的商店里,见到他的朋友们,就又一块儿喝酒,吃鱼子,高谈阔论。他差不多已经忘掉搜查的事了,只有一件事他不能不注意到,而且使他心神不安,那就是他的左腿有点古怪地发麻,他的胃也不知什么缘故根本不能消化食物了。
当天傍晚,命运又对阿甫杰耶夫开了响亮的一枪:在市议会的临时会议上,银行全体人员,包括阿甫杰耶夫在内,一 概被革除市议员头衔,因为他们处在受审和侦讯的情况下。第二天早晨他接到一份公文,要求他立即放弃教会委员的名分。
随后,命运究竟对阿甫杰耶夫还开过多少次枪,他自己也数不清了。对他来说,那些从来也没有过的古怪日子一个接一个很快地闪过去,每天都带来新的和意外的奇事。此外,法院侦讯官给他送来了传票。他从侦讯官那儿回到家里,一 肚子委屈,脸色通红。
“他死命追问我,就跟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一样:你为什么签名?签名就是签名,这有什么可说的!难道是我故意签的?
人家把帐目送到我店里来,我这才签了名。那些写出来的东西,我根本就看不懂啊。“
有一些脸色冷漠的年轻人来了,封闭商店,把房子里全部家具开列了一张清单。阿甫杰耶夫觉得很委屈,疑心这里面有阴谋,仍旧觉得自己并没犯什么罪,就跑遍各处衙门去申诉。他往往在前厅一连等候好几个钟头,长时间地诉说,哭泣,吵骂。对于他的申诉,检察官和侦讯官却冷淡而振振有词地回答说:“传您的时候您再来,现在我们没有工夫。”
另外的人回答他说:
“这不关我们的事。”
秘书,那个受过教育、阿甫杰耶夫觉得能够帮自己忙的人,光是耸耸肩膀,说:“这怪您自己不对。您不应该当绵羊嘛。……”老人四处奔走,他的腿仍旧发麻,胃口更坏了。闲散的生活使他厌倦,贫穷跟着就来了,于是他决定到他父亲的磨坊去工作,或者找他的哥哥去做麦子生意,然而当局不许他离开这座城。他家里的人动身到他父亲那边去了,撇下他一 个人留在城里。
日子一天天飞过去。这个前任的教会委员,体面而受尊敬的人,没有家庭,没有工作,没有钱,成天价到朋友们的商店去,喝酒,吃菜,听别人出主意。每到早晨和傍晚,他为消磨时间就到教堂里去。他一连几个钟头瞧着神像,不做祷告,只顾想心思。他的良心是清白的,他把他眼前的处境解释为错误和误会的结果。依他的看法,这些事所以会发生,只是因为侦讯官和官员们年轻,缺乏经验,他觉得假如有个年老的法官跟他恳切而详细地谈一谈,那么一切事情又会走上正轨的。他不了解那些法官,他觉得那些法官也不了解他。
……
日子一天天过去。经过难忍难熬的长久拖延以后,开庭的时间终于到了。阿甫杰耶夫借来五十卢布,为他的腿储备一些酒精,为他的胃买下一些草药,然后动身到高等法院所在的那座城里去了。
公审持续了一个半星期。受审期间,阿甫杰耶夫坐在那些受难的同伴中间,表现出令人尊重的、无辜受累的人所应有的沉稳尊严的态度。他听着,可是简直一句话也没听懂。他心里很反感。他生气,因为开庭的时间太久,因为没处找到持斋的素食,因为他的辩护人不理解他,他觉得这个辩护人讲的话都不对头。他觉得法官们也没有按照应有的方式进行审问。他们几乎根本不把阿甫杰耶夫放在眼里,三天当中只问过他一次话,而且他们对他提出的问题简直莫名其妙,阿甫杰耶夫每次答话,总会在旁听席上引起一阵哄笑。等到他忽然讲到他的化费和损失,讲到他要求赔偿诉讼费,他的辩护人却回转身来对他做个难看的鬼脸,招得旁听者笑起来,审判长厉声申明,说这与案情无关。他最后一次发言,没有按辩护人教给他的那么说,却讲了些完全不同的话,这又引起一片笑声。
临到陪审员们到议事室里去会商判决的那段可怕的时间,他坐在饮食部里生气,完全不去想那些陪审员。他不懂:事情既然这么明白,他们何必还要会商这么久,他也不明白他们究竟要拿他怎么办。
他觉得肚子饿了,就要求仆役给他拿一点斋期的便宜吃食来。仆役给他送来一份冷鱼加胡萝卜,收去四十戈比。他吃下去,立刻觉得冷鱼象一团沉重的东西在他胃里滚来滚去。
他开始打嗝,感到胃里灼热、发痛。……后来他听首席陪审员宣读问题单②的各项答复,他的内脏翻腾起来,周身冒出冷汗,左腿发麻。他没逐字逐句地听下去,什么也没听明白,光是难受得不得了,因为他不能坐着或者躺着听首席陪审员宣读,最后庭上总算允许他和他的同伴们坐下,随后高等法院的检察官站起来,说了些叫人听不懂的话。顿时,仿佛从地里钻出来似的,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些宪兵,举着出鞘的军刀,把所有的被告团团围住。他们叫阿甫杰耶夫站起来,走出去。
这时候他才明白他被判了罪,看押起来了,可是他并不恐慌,也不惊讶。他胃里闹得很厉害,他根本顾不上那些押解兵了。
“这是说,现在他们不放我们回旅馆里去了?”他问他的一个同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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