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说,现在他们不放我们回旅馆里去了?”他问他的一个同伴说。“可是我的房间里还放着三卢布的钱和一包四分之一磅的茶叶没动用过呢。”
他在警察分局里过夜,通宵感到鱼在胃里作梗,心里想着那三卢布和四分之一磅茶叶。一清早天空刚刚发蓝,人家就吩咐他穿好衣服动身。有两个兵,枪上安着刺刀,把他押到监狱去。以前,他从来没有觉得城里的街道竟有这么长,总也走不到尽头。他不是沿着人行道走,却沿着街中心,在刚融化的、泥泞的雪地上走。他的内脏仍旧在跟那条鱼搏斗,左腿也仍旧发麻。他把他的雨鞋不是忘在法院里就是忘在警察分局里,他的两只脚都冻僵了。……过了五天,所有的被告又给押到法庭上去听取判决。阿甫杰耶夫听见他被判决流放到托博尔斯克省。这并没使他恐慌,也没使他惊奇。不知什么缘故,他觉得审问还没完结,还要拖延下去,还没作出真正的“判决”。……他住在监狱里,天天等候这个判决。
半年后他的妻子和儿子瓦西里来跟他告别。他几乎认不出这个装束寒酸的瘦老太婆就是他以前那个养得很胖、颇有气派的叶丽扎威达·特罗菲莫芙娜了,他看见他儿子身上穿的也已经不是中学制服,而是一件又短又旧的上衣和一条花条布的裤子,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他的命运已经最后决定,不管将来那个新的“判决”怎么样,他的过去反正已经不能挽回了。于是,从他受审和坐监以来,他头一次收起他脸上的气愤神情,痛心地哭起来。
「注释」
①一种牌戏名。
②法庭就案情要点拟出一系列问题,列成单子,交陪审员们会商答复,然后法庭根据答复作出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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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87年作品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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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
五月二十日傍晚八点钟,某炮兵后备旅的所有六个连,到露营地去的途中,在美斯切契基村停下来过夜。他们那儿乱哄哄,有的军官在大炮四周忙碌,有的军官会合在教堂围墙附近的广场上听设营官讲话,这时候忽然从教堂后边闪出一 个穿便服的男子,骑着一头奇怪的马。那头浅黄色的小马生着好看的脖子和短短的尾巴,一步步走过来,然而不是照直地走,却象是斜着溜过来,踩着一种细碎的舞步,仿佛有人用鞭子抽它的腿似的。骑马的人走到军官们面前,抬了抬帽子说:“本地的地主,陆军中将冯-拉别克大人请诸位军官先生马上赏光到家里去喝茶。……”马低下头,踩着舞步,斜着身子往后退去。骑马的人又抬了抬帽子,一刹那间跟他那头奇怪的马隐到教堂后面,不见了。
“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有几个军官嘟哝道,他们正在走散,要回到自己的住处去。“大家都想睡觉了,这位冯-拉别克却要请人喝什么茶!什么叫做喝茶,我们心里可有数!”
所有六个连的军官们都清楚地记得去年的一件事:在阅兵期间,他们跟一个哥萨克团的军官们,也象这样受到一位伯爵-地主,一位退伍军人的邀请去喝茶;那位好客、殷勤的伯爵款待他们,请他们吃饱、喝足之后,不肯放他们回到村里的住处去,却把他们留在自己家里过夜。所有这些当然都很好,简直没法希望更好的了,然而糟糕的是那位退伍军人有这些年轻人作伴,高兴得过了头。他对军官们讲他光辉的过去的业绩,领他们走遍各处房间,给他们看名贵的画片、古老的版画、珍奇的武器,给他们念大人物的亲笔信,一直忙到太阳东升。那些疲乏厌倦的军官看着,听着,一心想睡觉,小心地对着袖口打呵欠。临了,主人总算放他们走了,可是要睡觉已经太迟了。
也许这个冯-拉别克就是这种人吧?是也好,不是也好,反正也没办法了。军官们换上整齐的军服,把周身收拾干净,成群结伙地去找那个地主的家。在教堂附近的广场上,他们打听出来要到那位先生的家可以沿着下面的路走——从教堂后面下坡到河边,沿着河岸走到一个花园,顺一条林荫路走到那所房子;或者走上面的路也成——从教堂照直顺着大路走,在离村子不到半俄里①的地方就到了地主的谷仓。军官们决定走上面的路。
“这个冯-拉别克是什么人?”他们一面走一面闲谈。“就是从前在普列夫纳统率H骑兵师的将领吧?”
“不,那人不叫冯-拉别克,单叫拉别,没有冯。”
“多好的天气啊!”
大路在第一个谷仓那儿分成两股:一股照直往前去,消失在晦暗的暮色里。另一股往右去,通到主人的房子。军官们往右拐弯,讲话声音开始放低。……路的两边排列着红房顶的石砌谷仓,笨重而森严,很象县城里的营房。前面,主人宅子的窗子里灯光明亮。
“好兆头,诸位先生!”有一个军官说。“我们的猎狗跑到大家前头去了;这是说,他闻出我们前头有猎物了!……”
中尉洛贝特科走在众人前面 ,他生得又高又结实 ,可是没长唇髭 (他已经过二十五岁了 ,可是不知什么缘故 ,他那保养得很好的圆脸上却连一根胡子也没有)
,善于远远地辨出前面有女人 ,因此在这个旅里以这种嗅觉出名 。他扭转身来说:“对了 ,这儿一定有女人 。我凭本能就觉出来了 。” !?p》
冯-拉别克本人在正屋门口迎接军官们,他是一位仪表优雅、年纪大约六十岁的老人,穿着便服。他跟客人们握手,说他见到他们很高兴,很幸福,可是诚恳地请求军官先生们看在上帝的份上原谅他不留他们过夜。有两个带着孩子一齐来的姐妹、几个弟兄、几个邻居来看望他,弄得他一个空房间也没有了。
将军跟每个人握手、道歉、微笑,可是凭他的脸色看得出他决不象去年那位伯爵那么高兴接待这些客人,他之所以邀请这些军官,只是因为他觉得这是一种必要的礼节罢了。军官们自己呢,走上铺着柔软的毡毯的楼梯,一面听他讲话,一 面觉得他们之所以受到邀请,也只是因为不好意思不请他们罢了。他们看见听差们匆匆忙忙点亮楼下门道里和楼上前厅里的灯,觉得他们好象随身把不安和不便带进了这个宅子。既然已经有两个带着子女的姐妹、弟兄、邻人大概由于家庭的喜事或者变故而聚会在这所房子里,那么十九个素不相识的军官的光临会受到欢迎吗?
到了楼上,在大厅门口,军官们遇到一位身材高大、匀称的老太太,长脸上生着黑眉毛,很象厄热尼皇后②。她殷勤而庄严地微笑着,说她看到客人很高兴,很幸福,道歉说她丈夫和她这回不能够邀请军官先生们在这里过夜。每逢她从客人面前扭转身去办点什么事,她那美丽、庄严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那么,事情很清楚:她这一辈子见过很多军官,现在她对他们不感兴趣,即使她邀他们到家里来,而且表示歉意,那也只是因为她的教养和社会地位要求她这样做罢了。
军官们走进一个大饭厅,那儿已经有十来个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坐在长桌的一边喝茶。在他们的椅子背后可以隐约看见一群男人笼罩在雪茄烟的轻飘的云雾里,他们当中站着一个瘦长的青年,正在谈论什么,他留着红色的络腮胡子,讲英国话,声音响亮,可是咬字不清。这群人的背后有一扇门,从门口望出去可以看见一个明亮的房间,摆着淡蓝色的家具。
“诸位先生,你们人数这么多,简直没法跟你们介绍了!”
将军大声说,极力说得很快活。“自己介绍吧。诸位先生,不要客气!”
军官们有的带着很严肃的、甚至很严厉的脸相,有的现出勉强的笑容,大家都觉得很别扭,就好歹鞠一个躬,坐下来喝茶。
其中觉得最别扭的是里亚包维奇上尉。他是一个戴眼镜的军官,身材矮小,背有点伛偻,生着山猫样的络腮胡子。他的同伴们有的做出严肃的神情,有的露出勉强的笑容,他那山猫样的络腮胡子和眼镜却好象在说:“我是全旅当中顶腼腆、顶谦卑、顶没光彩的军官!”起初他刚走进饭厅以及后来坐下喝茶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够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张脸或者一个东西上。那些脸、衣服、盛着白兰地的刻花玻璃长颈酒瓶、杯子里冒出来的热气、有着雕塑装饰的檐板,这一 切合成一个总的强大印象,在里亚包维奇心里引起不安,使他一心想把脑袋藏起来。他象第一回当众表演的朗诵者一样,虽然瞧见他眼前的一切东西,可是对看到的东西却不十分理解,按照生理学家的说法,这种虽然看见然而不理解的情况叫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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