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知趣,就赏它几脚!”八儿的爹,看那只哈叭摇着尾巴很规矩的出去后,对着八儿笑笑的说。
其实,“赏它几脚”的话,倘若真要八儿来执行,还不是空的?凭你八儿再用力重踢它几脚,让你八儿狠狠的用出吃奶力气,顽皮的哈叭,它不还是依然伏在桌下嚼它所愿嚼的东西吗?
因为“赏它几脚”的话,又使八儿的妈记起了许多他爹平素袒护狗的事。
“赏它几脚,你看到它欺负八儿,哪一次又舍得踢它?八 宝精似的,养得它恣刺得怪不逗人欢喜,一吃饭就来桌子下头钻,赶出去还得丢一块骨头,其实都是你惯死了它!”这显然是对八儿的爹有点挪揄了。
“真的,妈,它还抢过我的鸭子脑壳呢。”其实这也只能怪八儿那一次自己手松。然而八儿偏把这话来帮助他妈说哈叭的坏话。
“那我明天就把哈叭带到场上去,不再让它同你玩。”果真八儿的爹的宣言是真,那以后八儿就未免寂寞了。
然而八儿知道爹是不会把狗带到场上去的,故毫不气馁。
“让他带去,我宝宝一个人不会玩,难道必定要一个狗来陪吗?”以下的话风又转到了爹的身上,“牵了去也免得天天同八儿争东西吃!”
“你只恨哈叭,哈叭哪里及得到梁家的小黄呢?”
“要是小黄在我家里,我早就喊人来打死卖到汤锅铺子去了。”八儿的妈说来脸已红红的!
小黄是怎么一个样子,乃值得八儿的爹提出来同哈叭相较呢?那是上隔壁梁家一只守门狗,有得是见人就咬的一张狠口。梁家因了这只狗,几多熟人都不敢上门了。但八儿的妈,时常过梁家时,那狗却象很客气似的,低低吠两声就走了开去。八儿的妈,以为这已是互相认识的一种表示了,所以总不大如别人样对这狗防备。上月子,为八儿做满八岁的生日,八儿的妈上梁家去借碓舂粑粑,进门后,小黄突然一 变往日态度,毫不认账似的,扑拢来大腿腱子肉上咬了一口就走了。这也只能怪她自己,头上顶了那个平素小黄不曾见她顶过的竹簸。落后是梁四屋里人为敷上了止血药,又为把米粉舂好了事。转身时,八儿的妈就一一为他爹说了,还说那畜生连天天见面的人也认不清,真的该拿来打死起!因此一来,八儿的爹就找出一句为自己心爱这只哈叭护短的话了。
譬如是哈叭顽皮到使八儿的妈发气时,八儿的爹就把“比梁家小黄就不如了!”“那你喜欢小黄罢?”“我这哈叭可惜不会咬人!”一类足以证明这只哈叭虽顽皮实天真驯善的话来解围,自然这一类解围的话中,还夹着点逗自己奶奶开心的意味。
本来那一次小黄给她的惊吓比痛苦还多,请想,两只手正扶着一个大簸簸,而那畜生闪不知扑拢来就在你腱子肉上啃一下,怎不使人气愤?要是八儿家哈叭竟顽皮到同小黄一 样,恐怕八儿的爹,不再要奶奶提议,也早做成打狗的杨大爷一笔生意了。
八儿不着意的把头转到门帘子脚边去,两个白花耳朵同一双大眼睛又在门帘下脚掀开处出现了。哈叭象是心里怯怯的,只把一个头伸进房来看里面的风色,又象不好意思似的(尾巴也在摇摆)。
“混账……”很懂事样子经过八儿一声吆喝,哈叭那个大头就不见了。
然而八儿知道哈叭这时还在门帘外边徘徊。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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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鸭子集…玫瑰与九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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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从学堂归来时,手上拿了一大束有刺的青绿树枝。
“妈,我从萧家讨得玫瑰花来了。”
大哥高兴的神气,象捡得“八宝精”似的。
“不知大哥到哪个地方找得这些刺条子来,却还来扯谎妈是玫瑰花,”九妹说,“妈,你莫要信他话!”
“你不信不要紧。到明年子四月间开出各种花时,我可不准你戴,……还有好吃的玫瑰糖。”大哥见九妹不相信,故意这样逗她。说到玫瑰花时,又把手上那一束青绿刺条子举了一举,——象大朵大朵的绯红玫瑰花已满缀在枝上,而立即就可以摘下来做玫瑰糖似的!
“谁希罕你的,我顾自不会跑到三姨家去摘吗!妈,是罢?”
“是!我宝宝不有几多,会希罕他的?”
妈虽说是顺到九妹的话,但这原是她要大哥到萧家讨的,是以又要我去帮大哥的忙:“芸儿去帮大哥的忙,把那蓝花六角形钵子的鸡冠花拔出不要了,就用那四个钵子分栽。剩下的把插到花坛海棠边去。”
大哥在九妹脸上轻轻的刮了一下,就走到院中去了。娇纵的小九妹气得两脚乱跳,非要走出去报复一下不可。但给妈扯住了。
“乖崽,让他一次就是了!我们夜里煮鸽子蛋吃,莫分他……那你打妈一下好罢。”
“妈讨厌!专卫护大哥!他有理无理打了人家一个耳巴子,难道就算了?”
妈把九妹正在眼睛角边干擦的小手放到自己脸上拍了几下,九妹又笑了。
大哥这一刮,自然是为的报复九妹多嘴的仇。
满院坝散着红墨色土砂,有些细小的红色曲蟮四处乱爬着。几只小鸡在那里用脚乱扒,赶了去又复拢来。大哥卷起两只衣袖筒,拿了外祖母剪麻绳那把方头大剪刀,把玫瑰枝条一律剪成一尺多长短。又把剪处各粘上一片糯泥巴,说是免得走气。
“老二,这一些是三种(大哥用手指点),这是红的,这是水红,这是大红,那种是白的。是栽成各自一钵好呢,还是混合起栽好——你说?”
“打伙栽好玩点。开花时也必定更热闹有趣……大哥,怎么又不将那种黄色镶边的弄来呢?”
“那种难活,萧子敬说不容易插,到分株时答应分给我两钵……好,依你办,打伙儿栽好玩点。”
我们把钵子底底各放了一片小瓦,才将新泥放下。大哥扶着枝条,待我把泥土堆到与钵口齐平时,大哥才敢松手,又用手筑实一下,洒了点水,然后放到花架子上去。
每钵的枝条均约有十根左右,花坛上,却只插了三根。
就中最关心花发育的自然要数大哥了。他时时去看视,间或又背到妈偷悄儿拔出钵中小的枝条来验看是否生了根须。
妈也能记到每早上拿着那把白铁喷壶去洒水。当小小的翠绿叶片从枝条上嫩杈桠间长出时,大家都觉得极高兴。
“妈,妈,玫瑰有许多苞了!有个大点的尖尖上已红。往天我们总不去注意过它,还以为今年不会开花呢。”
六弟发狂似的高兴,跑到妈床边来说。九妹还刚睡醒,正搂着妈手臂说笑,听见了,忙要挣着起来,催妈帮她穿衣。
她连袜子也不及穿,披着那一头黄发,便同六弟站在那蓝花钵子边旁数花苞了。
“妈,第一个钵子有七个,第二个钵子有二十几个,第三个钵子有十七个,第四个钵子有三个;六哥说第四个是不大向阳,但它叶子却又分外多分外绿。花坛上六哥不准我爬上去,他说有十几个。”
当妈为九妹在窗下梳理头上那一脑壳黄头发时,九妹便把刚才同六弟所数的花苞数目告妈。
没有做声的妈,大概又想到去年秋天栽花的大哥身上去了。
当第一朵水红的玫瑰在第二个钵子上开放时,九妹记着妈的教训,连洗衣的张嫂进屋时见到刚要想用手去抚摩一下,也为她“嗨!不准抓呀!张嫂”忙制止着了。以后花越开越多,九妹同六弟两人每早上都各争先起床跑到花钵边去数夜来新开的花朵有多少。九妹还时常一人站立在花钵边对着那深红浅红的花朵微笑,象花也正觑着她微笑的样子。
花坛上大概是土多一点罢。虽只三四个枝条,开的花却不次于钵头中的。并且花也似乎更大一点。不久,接近檐下那一钵子也开得满身满体了。而新的苞还是继续从各枝条嫩芽中茁壮。
屋里似乎比往年热闹一点。
凡到我家来玩的人,都说这花各种颜色开在一个钵子内,真是错杂的好看。同大姐同学的一些女学生到我家来看花时,也都夸奖这花有趣。三姨并且说,比她花园里的开得茂盛的远。
妈因为爱惜,从不忍摘一朵下来给人,因此,谢落了的,不久便都各于它的蒂上长了一个小绿果子。妈又要我写信去告在长沙读书的大哥,信封里九妹附上了十多片谢落下的玫瑰花瓣。
那年的玫瑰糖呢,还是九妹到三姨家里摘了一大篮单瓣玫瑰做的。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于北京窄而霉小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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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鸭子集…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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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说来又是十多年了。
算来我是六岁。因为第二次我见到长子四叔时,他那条有趣的辫子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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