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集-小说卷1》小说卷1-第12章


“七老,我说,你今天神气特别个样儿,莫非也是约定今天要娶媳妇罢?”
这在说话的四老,只是一句开心的俏话,谁知一拳打在七老心窝子,七老要忍也再不能去忍了。索性不拉锯。两个人,一个俯着首,无意的在笑,一个便仰着有意红的脸。
四老还以为笑话说伤了七老,脚一移。扫下一些木粉子,七老退后半步木粉就全落到地面了。
“七老,你是定了老婆吗?”
“唔。”
“唔,娶不娶?”
“不。”
“什么时候定的?”
“我问你今天是不是初八,你又说不是。”
“哈,我的天,是真吗?”
待到七老结结巴巴证明就是今天定亲时,四老咦一声,就跳下木头了。
他问七老,怎么不去做喜事?他就说,这只是定亲,家中告他不转去也行。他又问他见过老婆没有?说是见过的。
“要贺喜咧。”
于是,一个老豆腐担子过身时,叫停着下来,两人各吃了两碗,账则四老争着会,七老此时已为同伴贺喜了。
吃了老豆腐后,四老重复爬上木头去,锯齿就又开始啮着那株黄松木。
“七老,我这才想起你今天那拖锯子有劲的缘故啦。”
七老就只笑。
“乘早接了吧。”
这建议,含有一点儿鼓动,一点儿煽惑,七老仍然只有笑。
动风了,四老七老两人都把围到腰间的衣服穿好。
天气是真好。可是这几日,算是北京城一个顶调皮的好天气,要人耐。天越晴朗风就也越大。一到将近正午时,风就偷偷悄悄走来了。河沿上,成群排对的杨柳树,风一来时就象每株树下都有一个有力气的人,在那里抱到树身遥电杆上电线,为了风互相扭做一处又分开。屋角上,只听到风打哨子的声音。人家的狗全都躲到门后去避难。河沿的灰土,因为风的搬运早已无踪无影了。此时一阵贴地旋风过去时,卷起的就全是些打人脸庞发痛的小石子。
七老头上的木粉,同到地面的木粉,风一起,就全部吹去,新的木粉还不曾落地,也全为风带跑了。
“哟……”在七老头上,有一阵声音。风大了,撼动七老头上的木头,这是无妨于事的。
“四老,你莫不给知会就连同木头踹到我身上,这不是玩的!”
“不怕的。”
以为七老是怕木头打到他的头上么?不,七老原就只是在那说笑话。木头下坍不是风能做主的。并且即或有毛病,躲也来得及。七老心中太高兴,就说着玩话,不打算这话在后来就准得账的。
风太大了,四老要休息。四老于是坐到木头上,取出婴孩牌香烟来,用背挡着风,擦洋火吸烟。七老一个人,用手膀子挂在锯把上,想将身体用力下垂把那锯拉下一点,风,又是一阵。
“四老,你下来坐吧。”
若是四老跳下来,七老就可以同他再谈一下关于老婆一 类事,这于七老是有利益的。但失望。
四老不做声,背风来取火,当风来吸烟,眼睛吹得闭成一条线。接着打了一个饱喉。适间吃下的杏仁豆腐在打饱喉时,一些姜花气味重复就回到口中。四老想到一件事。
“七老,你那一天办喜事,请我吃一杯酒是要紧!”
“四老,你也——”
“我也请你罢。我刚请你吃了杏仁豆腐!呆会儿,再来粽子包儿罢。”
“我说你讨老婆哩。”
“婆娘婆娘,磨人大王,磨到三年,嘴尖毛长!”四老念这四字诀,四字诀的来源说不定就是孤老头儿制造的。
七老也曾听人念过这歌的,他不信,“没有那话儿。”
“有那话儿的,”四老说。“七老,我看你把老婆讨进屋,两年功夫你就不会这样标致了。”
“没有那话的。”
“包准有,你要变雷公!”
变雷公,也许不是坏事罢。七老心想你四老就是正想变雷公也不能够的。他知道在这事上四老是有点儿愤,才说变雷公的话,不由得暗自觉好笑。
“吱吱,喇……”
木头是当真象有一点不稳当,又在叫了一声了。
四老一跳就到地,两个人,一齐钩着腰去检察木下的撑柱。
“你移一下撑柱吧。”
七老如命移那小撑柱,用个小锤子嘡嘡嘡敲打着。锤子打木的声音超出一片风的合奏曲以上,如同刚才娶亲音乐队的大鼓超出别的大小喇叭声音一个样。
乡下接亲那是免不了要打鼓的,七老的锤子,此时也就敲得特别重。
“嘡嘡嘡,哗喇……”
四老七老两人一块趴在地上了,大的四四方方的一段黄松木报仇似的按住了这两人。没有功夫走,没有功夫喊,两个人,就全为突如其来的呆气力打闷了。赖这风,把这木头下坍的声音吹到蹲在巷外的卖小玩意儿人耳边去。
打死人了。风,做了主谋,嗾使木头打死两个锯木工人了。警察在木柱旁已经站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时节,才挤进来约束几个闲汉子帮同搬那笨柱头。七老大约正是仰着头,木一下坍便就正正当当搁在胸脯上。四老只有一只左大腿遭殃。

些女人在那里估计两人的命运,一些小孩吮着手指看把戏。
七老手中还捏一个锤,四老的烟则已跌在一旁熄灭了。
这一天将近天黑时,风还不止息,馍馍巷东口坪坝内,一 个人不见,只有一匹大公狗,在那木柱旁边低着头,舔嗅那从七老口中挤出的血和豆腐汁,初八这日就算完了事。
一九二七年五月作
。。 
1927蜜柑…猎野猪的故事
“我都从不曾见过一次狼呢,”小四说。
我同样是从不曾见过的。但小四这孩子有一个乖脾气,譬如赖到你身上时,他说不吃过酸月饼,你就得说一个月饼发酸或到什么地方吃酸月饼的故事,他才会满意。他说不见过什么,你也说不见,那可不成。不见,总听过的,就说听的吧,也可以。一句话,小四赖到身上时,是要听故事,但这故事又得由他点,不依他办,那下一次再来做客时就不理。
今天是四月五号,小四家丁香先公园的开放了,这来是看丁香兼吃小四的妈煨鸭粥的。粥吃了三碗,口还为小四特别用筷子捡出的鸭子肉弄得油糊糊的,不说故事,大致是不大容易出大门的了。
但狼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样子?象狗,那一定。野狗我是见过的:尾子大,拖到地上,一对眼睛骨碌骨碌圆的发亮,叫起来用鼻子贴到地面,象哭,地皮在那种呜呜的延续中也若在微微的摇动。不过我知道小四所要知道的,不是狼的形状,狼的凶残。(他说他没有见过狼,其实万牲园的野狗,是见过二次的)他是不见过会变女人的狼。这故事就得说一个猎人怎样打猎,先是用枪打那为狗赶逐出窝的狼,打不着,子弹火药也完了,于是,自己下马就去追,追来追去狼就捉住了。于是,用皮革条子缚了狼的脚,回家来,把狼丢到笼里去。于是,就磨刀,预备把刀磨快好剥狼皮做褥子。但是,一 会儿,狼就变成美貌女子了。于是,结果猎人就得了一个妻。
故事的内容要这样,其中各样又都不得苟且一点儿,譬如嗾狗,猎人得先打哨子,那你得嘘几声;放枪以前应安置弹药,你也得把小四爹爹的手杖拿来举个例。这差事真要选人当。
娘是顺到小四的,也象欢喜听。
近来的我,遇到说一件真真实实的故事也形容不来,这一来,可真受苦了。
但不说又不成。
“小四,你劝我的鸭子肉劝得太多,肚子胀,故事也给胀忘了,明天说吧。”我就想得一个特殊的恩典。
“那不成。”
“那成的。我明天说两个都容易,今天半个也没有。”
“你有,”他还加重语气说,“你扯谎没有!”
“我没有。四叔是不扯谎的。”
“娘,要吴妈关到门,不准四叔出去。”
关门,是做得到的,我到这来本来就已不知被关过几多回数了。小四的方法,简直是绑票。
“小四,你四叔要有事,莫又绑四叔的票吧。”小四的妈看不过意为我解围说话了。
仍然要说一个。妈有许多事,是除了屈服于孩子的坚决主张外没有办法的。看小四脸色不高兴,娘就接着说:“好,那四叔就随便说一个故事吧。”
“随便可不成,不好是要第二个的。”
这故事只好开始了。
“小四,我听到过狼的叫声咧。象大人掩着鼻子时的哭声样。形象呢,比南方的狗大,比北方的狗校两只耳朵竖起,镶在一副又瘦又多毛的脸嘴上的,是两粒吓人的又亮又大的眼睛。那东西,聪明得象车夫杜福,顽皮得象——”“四叔是在骂我!我不依你!”
我脸上,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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