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一声人名,就有一个人从队伍中骤的立正答应到,连附于是便在其名字下用铅笔一划。其喊过一次二次以后并无应声的,班长就上前解释。点名完毕照例短短的训词,大家又得笔直起身来默听。最后是,又稍息,又立正,解散了。
队伍解散后,连附便同班长之类,围到炉边继续喝那羊杂碎的火锅酒,弟兄各分开,那大坪里雪尽落,却再无一个人用颈部肯去承受了。
照营规,点了这次名以后,这一天算已告了结束,大家一直可以挨到明天清早点名再见面,因此凡是这里土著有着那军营中朋友情人的,听到吹号以后就可各以路途远近猜详他们的到来。喇叭的意义,在这里,又是怎样异于战地啊!
二
管领这一百个自由兵士的,是十个班长,每人手下有十人,如同自己的手指。在班长上面有三个连附,一个为中尉阶级,二个属少尉。连附上面是一个连长,按照例规有大操或战事发生,连长就得统率这一百余子弟指挥其进退。但是驻扎到这个地方,还有什么事要统率?做连长的,除了作战就是应团总约上山打野猪那工作了。然而这也只是连长一人事。做连长的真是简直闲到比庙里的僧还少事做,若非亏他能够找出一些方法消磨这日子,恐怕早已生病倒床了。
连长究竟做些什么消遣?是有的。按照通常习惯,一个长官总比其他下属多有一倍或是数倍机会得那驻在地方人民尊敬和切齿。这位连长也正是如此。譬如说,初初把队伍开到此地扎营到一处住户家中时,恰恰这位主人是一个年青寡妇,这寡妇,又正想从这些雄赳赳的男子汉中选那合意的替手,希望得到命运所许可的爱情与一切享受,那么总是先把她的身体奉献给那个位尊的长官。连长是正如所譬,因了年青而位尊,在来此不久,就得到一个为本地人艳称的妇人青睐,成了一个专为供给女子身体与精神二方面爱情的人物了。
关于军营中的事越少,则足以使连长感到于新发见的职务越多。女人住的地方系在营盘一里外,入冬来,连长的勤务,就几几乎是每天早晚二趟来去!若非关于火食账目得常常同司务长清算,连长似乎不回也无不可的。照一个班长说法,连长是为女人,已经迷到愿意放弃全部职务于中尉连附身上,不必充当管领百人的长官,自己单想侍候妇人,终生让那妇人管领自己就行了。
就令当真是如此,这算连长的罪吗?
从连长年龄体貌上作价,都正适宜于同一个妇人纠缠为缘。命运把他安排到这小地方来,又为安排一个年龄略长的女人于此地,这显见连长再要关住爱情于心中,也不是神所许可的事!
要一个纯粹青年军官受过良好军人教育的上尉,忘了自己的生活目的,迷恋妇人到不顾一切,如同一个情呆子,仍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且照常情说,如若短短分离不但不为爱情的障碍,且正可以借此休息从那终日拥抱得来的疲倦,则连长三日五日始能在营外别人家中宿一次,也是很自然的了。
但把身子留在营中,心上仍然挂念着别处,年青人,究竟还是年青!
因了不能把身子同心分开在两地,有时节,连长是在夜静也曾偷偷起身或是装作察哨溜过妇人处宿的。连长在这事上头,是一个诗人又是个英雄。当其轻轻敲着那门,妇人已经听出连长声音拥着薄薄白的单衣开门时,妇人松散着发髻,以及惺忪的情态,在连长眼中,全成了神圣的诗质。一个缺少能力在文字上表现他的灵感的人是能加倍在他行为中表现出他灵感的,因此连长在这妇人的面前,便把那军营中火气全化尽,越变越温柔了。妇人呢,从连长那面来的不可当的柔情使妇人做着无涯涘的梦,正同一个平常妇人在她年青情人身上一个样,自己是已象把心交给这个人,后来终生都是随着这人跑,就到天涯地角也愿意了。当连长因了一点小事未能在妇人处宿,约到吃早饭号吹完以后出营时,那早上吃饭喇叭,便同专为连长情妇所吹一个样。妇人也是年青人,人其所以谓之为年青,这事便是一种凭证!
连长看妇人,象是本营少校上司宫,自己应直隶其调度。
妇人是把连长当作未来的丈夫,全让连长占据了自己。爱这东西是没有因为人类事业不同而荒疏了某种人。在一个都市上精致青年男女应酬宴会中能生长的根芽,在此同样的也会发育完全、开花结果了。
若把连长当作这里的总督,总督夫人的位置,在兵士心中,也都一致认定是这妇人了。
三
天落雪,气候冷到溪里水也结了冰。在雪中去嗾狗赶野兔,或者披了蓑衣用雪盖在蓑衣上面伏在林里打斑鸠,那种游戏如今只有一个老年纪的连附同到几个兵士有这种的趣味了。大多数的兵士是在营里围到火柴堆喝酒,少数的兵士是往别的人家打牌或找女人去谈谑。我们的上尉,不消说是正在情妇这边勾留!
用栗子下本地的烧酒,两人同在一个火塘旁边坐下来,连长就用一个军人经验谈着他的过去一切与驻扎各地不同的习惯。从葫芦里倒一杯酒到杯子中时,妇人总只喝五分之一,余下全到连长肚中去。从午时点名以后到如今,一葫芦酒有两斤,快完了。
“我瞧你今天吃酒量不同,怪!”
的确是不同。本来预备作两顿的一次就快完。妇人手摇着那长把漆有黑色花纹的酒器,奇怪了。
连长不作声,把空了的杯子送到妇人面前去,妇人无可如何似的于是又筛了一杯。又自解的说,天气太寒,多吃一点也并不碍事。
连长不说话,接着又是两口喝下了。
妇人担心望连长:“已经没有酒了。我看你脸色不好,醉了就睡吧。”
“不。”是不醉,不睡,并且不承认有什么不好过的地方,答词只是一个不。
然而事实是连长因多喝了酒,从酒中引起一些烦恼了。
“我要回营了,劳你驾,为我把雨衣从钩上取下!”
“营里又无事,莫转去了呀。”
“非转去不可。喂,劳驾!”
在往日,也有这种的情形。连长忽然想到要回营,象心上有一件事正要做,但劝一两次,虽然还在脸上保留着那放心不下的颜色,就仍然留下,是妇人所知道的脾气。说非转去不可,妇人就采用那往日所取的战略,故意的说道:“是又不满意我了?”
连长听此话,颜色变得越发难看了。妇人即刻就知道所说的话是误了方向,就改口说天气冷,又快要断黑,有事明早回也得。
“好歹我要走。我同你说你也不明白。乘到天未即断黑,不用灯,我就走!”
妇人愕然了。但从过去性格认识连长并非就能够固持到底,仍然打趣模样的说,纵有事,也总不外同你们连里那位司务长算火食账。
“我要走!”连长在语气上表明不是为酒醉,给妇人明白。
妇人问:“为什么?”
“为什么?说不定在这样天气下头忽然会奉到上司旅长命令开拔到边界上去,我们还得走长路!”
“你胡思乱想。”
“我胡思乱想?”
从反复的一句话上,妇人听着忽然象为一个炸雷把耳震聋了。
连长见到妇人愣住的情形,也悟出是自己答话太近乎真要开差了,就补充说这是恐怕会有的一种猜想。
“恐怕是,”这虽足以解释去那“当真是”还距离得有多远,然而无意中把开差事情嵌进到这一团火热的胸中,两人要拔出这虚无的刺却不是一时可作得到了。
“我不走了,”连长说,还把酒杯推过去,“请为我再倒一杯。”
妇人极颓丧的倒出葫芦一杯酒。虽然在把酒筛好以后就诚诚实实接过来,却又并不即时朝嘴边送去,连长为了自己一句话也打伤了。
连长掉头过去避开妇人的目光。外面风,飘着雪片,从窗口望去,象正有人在空中轻轻撒下棉花那样的轻盈,又象并不是下落,有些还正在上升。那窗子格上,是砌了好些雪了,还有些雪一粘到玻璃上面就融化不见。因为屋里温度高,窗子下面的一块玻璃,在屋中这面,便糊上了一层薄纱那样不再透明的冰雾,有两个小孩手掌的大校若不是落雪,天气已应当黑了。因了地上屋上遍是雪,一同反着哑的沉静的光辉,就不见得天气和平时的晚。这时屋里人相对着脸相都还很分明,但是渐渐的,屋中角落以及那些桌子下面坛罐器皿却已全为黑暗偷偷悄悄搂着了。
两人不说话,两人便都听到外面的雪落地作极微极匀声音,又可听到屋后竹园大堆的雪下坍以后竹子弹起的声音。此外可是全无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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