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第86章


“这……” 
“这嘛,说明人只被眼前习俗所迷惑,忘却了根本原理。不当心些可不行哟!” 
迷亭说:“深蒙教益,三生有幸。关于被眼前习俗所迷惑的故事,我也讲一个吧?最近阅读某某刊物,有一篇小说写了这样一个骗子手。假定我在这儿开了个书画古董店。门市里陈列着大家的书画、名人的遗物。当然没有赝品,全是地道的真货,不折不扣的上品。既然是上品,自然要卖高价。一个好奇的顾客走来,问道:‘元信①的这幅画多少钱?’我说:‘标价六百元,那就六百元吧!’顾客说:‘买倒是想买,只是手头没带那么多钱,很遗憾,只好作罢。’” 
①元信:狩野元信(一四七六——一五五九),日本室町时代的大画家,在水墨画的基础上注入了浓彩技法,巢新风之大成。 
主人照例不擅于逢场作戏,问道:“能肯定他是这么说的吗?” 
迷亭佯作不知。“是啊!这是小说,我这么说,你就这么听。当时我说:‘唉,钱算得了什么。如果您中意,就请拿去吧!’顾客说:‘这怎么行?’他有些犹豫。我十分慷慨地说:‘那就按月付款吧!这样可以细水长流,反正今后您是我们的主顾……唉,您一点儿不用客气。每月付十圆怎么样?如果不便,每月付五圆也行。’后来我和顾客经三两个回合的磋商,结局以六百元的价格将法眼①狩野元信那一幅画卖给他,但是分期付款,每月十圆。” 
①法眼:僧侣的级别之一。 
寒月说:“简直像读《泰晤士百科全书》呢。” 
迷亭说:“《泰晤士百科全书》很精确,而我说的可太不确切了。以下慢慢儿就开始进行巧妙的欺骗了。你好好听着!六百圆,每月十元,你算算,要多少年才能还清?寒月!” 
“当然是五年吧?” 
“当然是五年。不过,独仙君,你认为五年岁月,是长?还是短?” 
“一梦千年,千年一梦。又短,又长啊。” 
“说些什么?是道歌吗?真是缺乏常识的道歌。且说五年当中每月付十元,当然,对方要付款六十次才行。然而,这里有个可怕的习惯势力问题。假如同一件事情月月进行,重复六十次,那么,第六十一次也还想照例付款十元。第六十二次也还想付款十圆。六十二次,六十三次……重复的次数越多,到期就非付款十圆不可。人,似乎聪明。但是有个很大的弱点,就是泥于旧习,忘却了根本。利用这种弱点,我将无数次月月捡到十圆钱的便宜。” 
“哈哈哈,是么!总不至于那么健忘吧?” 
寒月一笑,主人有点严肃地说: 
“唉,那种事真的就有。我就曾月月不算帐,寄款偿还大学时期欠下的债,以至最后对方谢绝再收。”他是把自己的丢人事当成千万人共有的丑闻来宣布。 
“瞧,这种人就在场,可见是千真万确的呀!所以,对我刚才说过的‘未来文明记’,笑它是开玩笑的人,正是认为六十次可以还清的分月付款要毕生都付才对的家伙们。尤其是寒月、东风这样缺乏经验的诸位青年,必须牢记我的话,不要上当受骗!” 
寒月说:“记下了。分月付款一定限于六十次。” 
“噢,寒月君,这番话好像是开玩笑,实际上足以发人深省哟!” 
独仙冲着寒月说:“比如现在苦沙弥兄或是迷亭兄忠告你说:‘你擅自和别人结婚,这有欠稳妥,快到金田家去请罪!’不知尊意如何?有心去请罪吗?” 
寒月说:“请罪一事休提!如果是对方向我赔礼,那就另当别论。至于我嘛,没有这个意思。” 
独仙又问:“假如警察要你去请罪,怎么办?” 
寒月说:“更是对不起!” 
“如果是大臣、贵族的命令,如何?” 
“那就愈发地碍难从命了。” 
独仙说:“瞧啊!过去的人和现代人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过去是单凭官衙权势便可以恣意妄为的时代;继之而来的却是个纵然皇家也不能为所欲为的时代了。今日世界,管他是多么非凡的殿下或将军,想超限度地凌辱人格是办不到的。说得严重些,如今,压迫者的权势越大,被压迫者就越感到烦恼,要进行反抗。因此今非昔比,竟然出现了这样的新气象:正因为是权势显赫的官府,才落得莫可奈何。如今,若依古人看来,几乎不敢相信的事情竟然无可非议地通行。世态人情真是变幻莫测!迷亭君的《未来记》若说是笑谈,倒也算是笑谈;但是,假如说它有所启示,岂不确也韵味隽永吗?” 
迷亭说:“既然有了这么好的知音,我就非把《未来记》的续篇讲下去不可了。如同独仙所说,在今日世界,如果还有人靠着官衙权势耀武扬威,仗着二三百条竹枪横行霸道,这犹如坐上轿子却急忙要和火车赛跑,是一些时代落伍者中的顽固家伙。不,是最大的糊涂虫!是放阎王债的长范先生!对这帮家伙,只要静观其变也就是了……” 
“不过,我的《未来记》却并非权宜之计的小事一桩,而是与人类命运攸关的社会现象。不妨仔细透视目前的文明倾向。预卜未来的发展趋势,便可知结婚将成为不可能。不要惊慌!我说‘结婚将成为不可能’,理由如下:如上所述,尔今是以个性为中心的世界。从前是家长代表全家,郡守代表一郡,领主代表一国。那时,代表以外的人们几乎毫无人格。纵使有,也不被承认,如今则大变。人人都强调起个性来,个个都表现得心里有句潜台词:‘你是你,我是我!’如果二人路上相遇,会各自在内心吵嚷道:‘你小子是人,我也是个人!’在对骂中擦肩而过。个性已经强化到了这种程度。” 
“因为个性普遍地增强,所以实质上等于个性普遍地减弱。别人已经不那么容易贻害于我,从这一点来看,个人的确是强大了。然而,对别人不得任意干预,从这一点来看,个人的力量又明显地比以前弱了。强大起来都高兴;软弱下来人人扫兴。于是,一边固守强处:‘不许他人动我一根毫毛!’一边却又硬要扩大弱点:‘哪怕动他人半根毫毛也好。’这样一来,人与人之间就失却了空间,活得窘迫了,人们都尽可能地自我膨胀;直到胀得破裂,只得在痛苦中生存。剧痛之余,想出的第一个方案便是老少分居制。在日本,请您到山沟里去瞧瞧。一户一个门口,全家人都挤在一所房子里。他们没有值得强调的个性;即使有个性,也并不强调,如此也就一顺百顺了。但是,对于文明人来说,即使亲子之间,如不任其自我扩张,都觉得吃亏。因此,为了保证双方的安生,势必分居。欧洲由于文明发达,比起日本更早地实行了这一制度。即使百里挑一,有的人家二世同堂,儿子跟老子借钱也要纳利,像陌生人一样付给房租。正因为老子承认和尊重儿子的个性,才出现了如此良好风气。这种良好风气早晚也一定要传到日本的。” 
“亲戚早已分手,老少今日别居,一直被压抑的个性得到发展,以至随着个性发展而受到的尊敬将无限地扩展下去。因此,再不分居,就不会舒心了。然而,在父子、兄弟都已分居的今天,再也没有什么人需要分手,于是,最后的方案是夫妻分居。按现代人的观点,男女同居便是夫妻,但这是极大的判断失误,要想同居,必须在足够的程度上性情相投才行。假如是从前,那倒毋须赘言。当时讲什么‘异体同心’,看起来好像是夫妻二人,实质上不过是一人罢了。因此才宣称什么‘偕老同穴’,就是说,死了也变成一穴之狐。够野蛮的了。” 
“今天这一套就行不通。因为丈夫永远是丈夫,不管怎么说,妻子也还是妻子。为人妻者,都是在学校里穿着没有裆的和服裙裤,练就了坚强的个性,梳着西式发型嫁进门来的,毕竟不能对丈夫百依百顺。而且,如果是对丈夫百依百顺的妻子,那就不算是妻子,而是泥偶了。越是贤慧夫人,个性就越是发展得楞角更大;楞角越大就越是和丈夫合不来;合不来,自然要和丈夫发生冲突。因此,既然名之曰贤慧夫人,一定要从早到晚和丈夫别扭。这诚然是无可厚非的事;但越是娶了个贤慧夫人,双方的苦处就越是增多。夫妻之间就像水和油,格格不入,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 
“假如不出大事,那墙壁保持在一定的水平线上还要好些。但是,因为这水和油是双相发动的,家庭里就会像大地震一般颠得七上八下。于是,夫妻同床异梦,对于双方都不利这个道理,才逐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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