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第66章


头一歪,就断气了。
父亲悲痛地想,丹尼斯是个多好的人啊。只怪自己从前不了解他,错怪了他,他为自己挡住了子弹,这是一颗多么善良和高贵的心灵啊。现在罗霞姐姐没有了丈夫,那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也没有了父亲,将来他该怎样对她们讲呢?
外面有人大喊敌人冲进来啦,枪声再次猛烈地响起,父亲顾不得擦干眼泪,连忙打开电台向总部报告,已经摧毁敌人司令部,请求火速增援。
敌人潮水般涌来,他们被堵在地下室里,只能借助墙角、桌椅和障碍物顽强抵抗,敌人一露头立刻就被打倒在门口。敌人攻不进来,开始往里面扔手榴弹,在接二连三的爆炸火光中,父亲看见屋子里的东西好像失重一样飘浮起来,如果地球没有引力,海水都会像空气一样到处乱窜,这是物理老师讲过的简单原理。父亲看见闷墩像只螃蟹那样爬过来,对着自己耳朵嚷嚷:“快退到里面那间屋子去!快快……”
他连忙跟着闷墩爬进里面那间屋子,很快又飘进来一团黑影,这才看见是呀呀呜,呀呀鸣身后还拖着个伤员,原来竟是胡君。他连忙问,怎么啦?呀呀呜回答胡君受伤了。父亲一惊,脑袋也清醒了,再看胡君,他伤在腿上,流了不少血。父亲连忙撕开衬衣替他做了包扎。胡君咬着牙嘶嘶地说不要紧,能挺住。
现在突击队员已经没有退路,他们就像被人装进笼子里的沙丁鱼,当然敌人想要攻进来也不那么容易,除非他们打光最后一颗子弹。父亲动手砸毁电台,把密码本吞进肚子,当他做完这一切竟然十分从容,再没有心跳和惋惜的感觉。那三个人一齐朝他竖起大拇指,战友的心从来没有靠得这样近,这样生死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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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人攻不进来,就在外面咿里哇啦地放火,扔进许多燃烧的草捆和火把。因为地下室里不通风,火焰烧不起来,一股股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睛。他们连忙脱下衣服撒上尿,然后严严实实地捂在口鼻上,父亲脑海里出现在机场学习使用火焰喷射器那一幕,他庆幸敌人装备不够先进,还没有火焰喷射器,否则上千度高温将令他们这伙特种兵死无葬身之地。
敌人眼见对手炸不死,烧不死,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枚毒气弹扔进来。他们连忙把房门堵住,然后在紧贴墙角的泥地上挖个小坑把脸埋进去,但是他们始终把枪口对准小门,只要有人闯进来就会遭到猛烈无情的射击。但是敌人并没有破门而入,说明他们也忌惮毒气弹的威力,于是那个狞恶的死神就在门外久久地徘徊起来。
四周渐渐变得安静下来,父亲觉得好像躺在坟墓里一样。闷墩小声说:“小哥子,看看表几点了?”
父亲回答:“不看吧,看了也没用。”
四个人数数子弹,结果每人还不到十发。他听见闷墩低低地说:“我还有两颗手雷呢。”
呀呀呜说:“我剩一颗。”
胡君说:“我一颗也不剩了。”
父亲摸摸自己腰间,也剩两颗,就递给胡君一颗。闷墩安慰大家说:“四颗也足够鬼子受了。”他没有说第五颗做什么用,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
黑暗中父亲忽然悄悄哭起来,泪水就像没有预兆的洪水一样不期而至,不是胆怯,更不是软弱,但是为什么却一时说不清。这时胡君摸索过来轻拍他的身体,他伸手去摸胡君的手,发现大哥手上湿乎乎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汗,就用力握住。闷墩和呀呀呜的手也伸过来,于是四个人的手就紧紧握在一起。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父亲开始觉得眼皮往下坠,挡不住的睡意像潮水一样袭来,这是严重缺氧的征兆。他告诫自己说,千万不能睡过去,只要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这时他忽然听见胡君低低地说:“你们觉出没有——有股凉风!”
的确有股微微的凉风如岩壁上渗出的湿气一样,几乎不为人察觉地轻拂在面颊上,胡君激动地说:“有凉风,说明这间屋子有暗道通向外面,否则空气不会自己流动的。”
大家振奋起来,他们顺着风向果然在柜子后面摸到一条窄窄的逃生暗道,凉风正是从暗道门缝里透进来的。父亲回头看看那个蜡人样的日本将军,疑惑地说:“这个老鬼子为什么不从暗道逃走,而要剖腹自杀呢?”
胡君回答:“也许咱们进攻突然,他根本来不及逃掉,或者他已经被打伤无法逃掉。”
闷墩一脚蹬倒鬼子尸体,拔出那把武士长刀来,冷笑着说:“这刀不错,我要让鬼子尝尝刀锋的滋味!”
四个人顺着暗道爬出去,原来暗道连接车站下水道,头探出地面这才看见外面激战正酣,子弹像蝗虫漫天飞舞,炮弹、手榴弹轰隆隆到处开花,整个火车站打成一锅粥。原来中国军队正在猛攻火车站,日本人还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四个人趴在铁轨下面的阴影里,父亲兴奋地说:“看来快解决战斗了。”
呀呀呜看看大家的鬼子军装,他担心地说:“不要被自己人误伤了才是。”
胡君赞成说:“咱们这样子冲出去,别被哪位老兄杀红了眼,正好一梭子解决。”他看看三人没有反对的意思,又补充一句:“反正咱们弹药不多,还是等着主力来营救吧。”
闷墩没有说话,他的眼睛紧盯着铁轨前方的车站扳道房,那里有座钢骨水泥暗堡和沙袋垒起来的环状工事,鬼子轻重机枪正在喷吐火舌疯狂扫射,打得进攻队伍抬不起头来。大家都看出来,这是敌人最后顽抗的火力点,也是最坚固和最难攻克的堡垒工事。不久枪声疏落下来,中国军队进攻受挫不得不退出火车站,敌人阵地前面倒下一大片阵亡者尸体。日本人开始咿哩哇啦地活跃起来,他们在掩蔽工事后面跑来跑去,输送弹药,重新集结队伍,好几次敌人就从他们头顶的铁轨上跑过。
进攻一沉寂,城外的炮声更猛烈了,听得出敌人援军正在拼命进攻,欲与车站敌人会合。炮声像重锤一样敲击中国士兵的心脏,没有人怀疑,敌人会师将意味着什么样的悲剧重演。此时天色将明,微风送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军号声,这是中国军队发起最后总攻击的信号,敌人环状工事的轻重机枪又开始咆哮,闷墩霍地站起身来,眼睛里喷出灼人的火焰,他咬牙切齿道:“老子一定要干掉狗日的机枪!”
父亲心头一震,一瞬间他彻底明白什么是生死兄弟。他大声说:“我跟你去!”
胡君和呀呀呜也拍拍冲锋枪说:“咱们一块上!”
四双眼睛里都是飞溅的钢花,没有一丝杂质。闷墩掏出手雷吩咐父亲:“手雷一炸你就冲进去,掉转机枪向敌人工事扫射,我们三人在背后掩护你。你记住,只管向敌人射击,无论身后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
父亲取出自己的手雷放在闷墩手上,他们朝他点点头,四个士兵义无反顾地朝敌人扑去。随着一阵手雷爆炸,父亲猛扑进暗堡,调转重机枪就朝敌人工事和散兵线猛射,背后袭来的暴风雨般的子弹立即打乱了敌人阵脚,打得毫无防备的敌人东倒西歪,纷纷丧命。父亲只管扣住扳机疯狂射击,他的脑袋里像一锅沸腾的铁水,那里面熔铸着一颗年轻的灵魂。枪管打红了也不管,子弹打光抓起另一挺继续扫射,他牢记闷墩的话,不顾一切只管朝敌人拼命射击,只要多给他一秒钟他就能多发射几十发子弹。他知道自己身后有三个顶天立地的兄弟,他们正用血肉之躯筑成一道钢铁长城,他们是一个同生共死的整体,所以他绝不回头,不把敌人防线砸得稀巴烂决不罢休。
这真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血战啊,敌人火力点纷纷哑巴了,防线崩溃了,许多敌人被背后飞来的凶猛子弹送下黄泉路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中国军队抓住时机一鼓作气地攻进车站,到天亮时已经荡清残敌,把一面硝烟熏黑的军旗插在车站屋顶上。
枪声终于平息下来,战斗结束,当父亲被人搀扶着走出扳道房暗堡时,他被眼前惨烈的一幕惊果了:环状工事外面横七竖八地倒着日本鬼子的尸体,闷墩浑身是血、伤痕累累,但是眼睛还在动,他手中那把武士长刀已经断成两截。呀呀呜黄同学与敌人掐在一起,牺牲时还死咬住敌人喉咙不放。父亲沉重地脱下钢盔帽,眼泪哗啦啦淌下来。
胡君背靠在半人高的沙袋上,肚子上插着三把敌人刺刀,白花花的肠子拉出一地。救护员赶来替他把肠子塞回肚子去,这回胡君没有叫疼,他看见父亲,扭歪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父亲扑上去,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道:“请把这个……交给……珍妮……”说着声气就小下去。
父亲低头一看,他手心里握着一个小纸包,原来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翡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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