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第67章


ァ?br /> 父亲低头一看,他手心里握着一个小纸包,原来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翡翠观音佩饰。他忽然意识到,原来那次胡君赶去野战医院,是要去将这枚信物送给心爱的姑娘啊。他连忙忍住悲痛安慰他说:“你要坚持住,担架马上就来,你很快就会被送进医院,珍妮护士一定会治好你的伤的!”
胡君那双失神的眼睛忽然亮了亮,就像快要熄灭的炭火被风吹动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他盯着父亲,仿佛有很多心里话要对他说,但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父亲意识到他又要不可挽回地失去一位兄长,一位同生共死的战友,他曾经那么敌视他,报复他,故意跟他作对,阻挠他和珍妮见面,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多么对不起胡兄啊。
父亲大恸,悔恨的泪水如瀑布汹涌。
胡君到底没能救过来,他被抬出火车站时仍然睁大眼睛,仿佛还要看一眼美丽的蓝天白云,看一眼阳光普照的世界和没有来得及见面的恋人,当然还有这座他们为之浴血奋战终于插上胜利旗帜的缅甸城市……
当凄厉的军号再次响彻密支那废墟上空时,英勇的“甲壳虫”突击队员集合起来,他们排出整齐的队列,领头队长依然是丹尼斯上尉,紧随其后的是战士胡君、呀呀呜黄同学、东北人老林等等。不同的是,这些英勇的中美官兵都选择了与天地平行的庄严姿势,他们身穿威武的盟军军装,身躯上覆盖着鲜艳的中美军旗,在全副武装的战友簇拥下缓慢行进……
父亲摘下肩上的冲锋枪,为战友鸣枪致哀。
枪声惊起树丛中的一群乌鸦,它们聒噪着飞过这片满目疮痍的战场,飞向远方的黛黑色山冈和波涛汹涌的热带树林……
6
八月的密支那,轰响近百天的枪炮声终于停息下来,厚厚的积雨云暂时远去,久违的太阳重新照耀大地。父亲开着吉普车向城外驶去,车上坐着缠着绷带的闷墩,坑坑洼洼的马路上布满积水,车轮碾上去泥水四溅,目力所及到处都是战争留下的断壁残垣,还有未及掩埋的死牲畜和日本人尸体。虽然这座缅北最大的城市几乎毁于战火,但是飘扬在废墟之上的中美军旗却表明它已获得新生。
父亲曾经给珍妮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连同翡翠饰物一同寄给野战医院,但是不久信件就被退回来,信封上注明“该医院已撤销”。父亲无奈,只得把饰物小心地收起来,他发愁不知怎样才能完成大哥的嘱托。
父亲把吉普车停在城南大金佛寺外面的菩提树下,背起卡宾枪,与闷墩一道走进寺庙。闷墩的伤已无大碍,两人恭恭敬敬点燃香烛,为阵亡战友和弟兄们虔诚祈祷。父亲自认为是个无神论者,但是虎头和胡君的阵亡令他内心常常陷入自责,闷墩担心朋友精神出问题,因为每次战役下来都会有人情绪失控、精神失常,就提议到寺庙烧香。闷墩说:“在菩萨面前说说话,据说死去的人能听见的。”
父亲也不吭声,闷墩认真地向他解释说:“真的,从前听我外婆说过,哪怕你不出声,在心里说话也行。”
两人并排站在菩萨面前,父亲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里说了许多话,眼泪也不知不觉地流下来。当他睁开眼睛,看见莲花座上的那尊菩萨果然专注地看着自己,好像要把他的话转告给另一个世界的弟兄们。这样一想,心情果然轻松不少。他发现原来宗教是可以寄托哀思的,因为这地方距离另一个世界更近些。
走出寺门,看见一群美国军官正向寺庙走过来,他俩赶紧让在路边立正敬礼。父亲认出来,领头的瘦高个正是盟军总司令史迪威将军,紧随其后的都是记者和随从参谋,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金发碧眼的西方人,也有黑发黄肤的亚洲人,他们或拎着照相机,或举着本子和钢笔,好像一群小鸡仔围在老母鸡身边唧唧喳喳吵个不停。将军显然心情跟天气一样晴好,他看见两个立正敬礼的中国士兵不仅认真地还了礼,还亲切地同他们握手。父亲结结巴巴地说:“将军,您好!”
将军笑了,说道:“年轻人,你们好!请告诉我,你们是哪支部队的?”
父亲说出了“甲壳虫”分队的番号,史迪威立刻收敛了笑容,转过身来对记者们说:“他们就是我从蓝姆伽训练出来的中国士兵,他们深入敌后捕捉到了最有情报价值的俘虏,然后化装成日军捣毁了敌人司令部,给予敌人心脏致命一击。这样的士兵将不可战胜,他们将把敌人赶出缅甸!”
一个助手模样的中校军官在一旁插言说:“将军,没有您的运筹帷幄和战略计划,空降密支那的伟大胜利是不可想象的,收复缅甸也是难以完成的。”
另一个上校副官对记者宣布说:“史迪威将军现在是美国总统批准授予的四星上将,印缅盟军最高司令官。”
史迪威矜持地点点头,对记者们说:“请看看我的中国士兵吧,他们身穿跟美军同样的军装,使用美国制造的武器,开着美国制造的吉普车,经过美国教官的作战训练,如果中国境内都是这样的军队在作战,那么日本军队再增加三倍也没有用。”
一个中国记者问道:“将军的意思是,您将武装、训练和指挥所有的中国军队对日本人作战吗?”
史迪威没有理睬那个记者,他对父亲说:“谢谢你们,我的士兵,你们用行动向全世界证明,我的收复缅甸的战略计划一定能够实现。”
父亲记起那天晚上同老庾父亲的谈话,不知道为什么,对原本十分敬重的史迪威总司令多出了一份复杂的感情。战场上死了那么多人,尸骨成山、血流成河,“甲壳虫”小分队打得还剩下几个人。难道都是将军指挥的功劳?中国自古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古训,当密支那陷入苦战,表哥主力营几乎打得精光的时候将军您在哪里呢?您正在重庆跟蒋委员长讨价还价!父亲用英语回答说:“中国士兵为拯救自己的国家而战,将军。”
将军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响应,觉得有些失望,就即兴把胸前一枚勋章取下来别在父亲胸前。他说:“只有最英勇的士兵才配佩戴这枚勋章。”
记者们拥上来,镁光灯不停闪耀,父亲觉得自己像个任人摆弄的木偶,他甚至对这个木偶一样的自己都感到厌恶。一个女记者问他:“听说你们的战友都阵亡了,你们怎么活下来的?”
父亲不由得怒火中烧,他用湖北方言低低地骂了一句:“婊子养的!咋不把你这个杂种扔给日本人!”
说完拉着闷墩扬长而去。
第二十二章 复仇的地狱之火
1
天气渐渐凉爽起来,漫长而血腥的缅甸雨季终于走到尽头。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季节里,万物都在展示一年的辛劳与收获:鸟儿忙着哺育雏鸟,树枝结出沉甸甸的果实,庄稼向主人回馈他们付出的汗水与劳作。这个收获的季节在中国称作秋天,缅甸则称“旱季”,表明连天的雨水不再泛滥。江河湖泊各归其道,道路也不再泥泞难行。对战争双方而言,旱季就是老天爷为胜利者开放的绿灯。由于缅北战场中美盟军取得决定性胜利,而国内远征军也分别攻占松山和腾冲,所以大势已去的日本人再也指望不上坏天气当他们的帮凶了。
然而一个令人费解的事实却是,眼看国门越来越近,中美盟军却停下乘胜追击的脚步在缅北待命。这种反常举动连一向不大关心时事的父亲也觉察到了,因为从印度开出来的中国军队越来越多,他们就像滔滔洪水被一道无形的堤坝拦住了,把密支那小城变成一座喧嚣沸腾的大兵营。
这天父亲奉命到仓库领取后勤装备。按照惯例,战场损耗的装备理应得到完全补充,比如军衣碎成布条,鞋跑丢了,枪打坏了,钢盔和背囊不见了,所以每个经过大战的士兵都要重新武装起来。但是这回一向慷慨的美国人忽然变得很抠门。一个美国军官仔细审查了领取装备的物资清单后,大笔一挥就把其中许多项目砍去,比如两双鞋变成一双,两套军装变成一套,夏季军服取消,军便服取消,连衬衣、袜子、头帐也成为多余的东西。父亲十分不解,他当面质问美国人:“雷多公路不是已经通到密支那了吗?为什么后勤供应反倒紧张起来了?”
雷多公路就是后来那条被命名为“史迪威公路”的印缅公路,美国人十分不屑地回答:“你们中国人太浪费啦,美国纳税人的钱,怎么能让你们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呢?”
父亲觉得受到侮辱,抗议道:“这里是战场,那么多人牺牲了生命,你给我解释清楚,什么叫作‘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美国人并不生气,耸耸肩膀道:“这里本来就是你们中国人的事情,你们是在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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