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尔盖·费多罗维奇来。让他给您看看病吧。”
“用不着,卡嘉。”
“我不懂,您家里的人眼睛长到哪儿去了!他们可真行,没说的!”
她猛一下穿上皮大衣,这时候就一定有两三个发夹从她那凌乱的头发上掉下来,落在地板上。她懒得理一下她的头发,而且也没工夫了。她把披下来的发卷随便塞在帽子底下,走了。
我走进饭厅,我的妻子就问我说:
“刚才卡嘉在你那儿吗?为什么她不来看我们?这简直是怪事。……”“妈!”丽扎用责备的口气对她说。“她既不愿意来,就随她去吧。反正我们也不会跪下来求她。”
“不管怎么说,这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在书房里坐了三 个钟头,却没想起我们。不过呢,那也只好由她。”
瓦丽雅和丽扎都恨卡嘉。这种憎恨我可不理解,大概也必须是女人才能理解。我敢凭我的头颅保证,在我差不多每天上课遇见的一百五十个青年男子当中,在我每个星期要碰见的百把个上了年纪的男子当中,几乎找不出一个人能够了解她们为什么憎恨和厌恶卡嘉的过去,那就是说,憎恨而且厌恶她没有结婚就怀了孕,有过私生子;同时,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认识的女人和姑娘有谁不是有意无意地抱着这样的恶感。这倒不是因为女人比男人品德高尚,纯洁。要知道,美德和纯洁,如果不跟恶感绝缘,那就跟恶德没有什么很大的不同了。我认为这只是由于女人落后的缘故。现代的男子看到不幸便感到哀伤的怜恤和良心的痛苦,依我看来,这比憎恨和厌恶更多地说明文化和道德的成长。现代的女人却跟中世纪的女人一样感伤和粗鲁。依我看来,凡是主张女人应该跟男人受同样教育的人,是十分有见识的。
我妻子所以不喜欢卡嘉,还因为她做过女演员,因为她忘恩负义,因为她骄傲,因为她怪僻,因为但凡一个女人在另一 个女人身上可以找到的无数坏处,卡嘉都有。
除了我、妻子、女儿以外,跟我们一块儿吃饭的常常还有两三个我女儿的女朋友和亚历山大·阿朵尔佛维奇·格涅凯尔,这人是丽扎的追求者,有意向她求婚。他是个至多不过三 十岁的金发青年,中等身材,长得很丰满,肩膀很宽,耳朵旁边留着火红色的络腮胡子,嘴唇上有一撮染了色的唇髭,这就给他那丰满光滑的脸添上一种洋娃娃般的神情。他穿一件很短的上衣,一件花背心,一条上部很肥、裤腿很瘦的大方格裤子,一双平底的黄皮鞋。他生着龙虾样的鼓眼睛,领结象龙虾的腹部,我甚至觉得这个青年周身冒出一股龙虾汤的气味。他天天上我们这儿来,可是我家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出身,他在哪儿受过教育,他靠什么生活。他既不弹琴,也不唱歌,可是跟音乐和唱歌却不知有一种什么关系。他在某处替某人卖钢琴,常到音乐学院去,认识所有的名流,布置音乐会。他用很有权威的口气批评音乐,我发现人们都乐意附和他的话。
阔人的身旁永远少不了寄生虫,艺术和科学也一样。世界上似乎没有一种艺术或者科学能够摆脱象格涅凯尔这类的“异物”。我不是音乐家,或许我看错了格涅凯尔也未可知,再者,对他的情况我知道得很少。可是人家弹琴或唱歌时他站在钢琴旁边摆出的那种权威的神态和尊严的气派却使我感到十 分可疑。
您尽管是个百分之百有教养的人,三品文官,不过要是您有个女儿,那您就无从保证您能够避开那种常常由献殷勤、求婚、结婚等带到您家里来和搅扰您心境的庸俗气氛。比方说,每逢格涅凯尔在座的时候,我妻子的脸上流露出来的得意神情我就无论怎样也看不惯。我也看不惯那些瓶拉斐特酒⑤、波尔图葡萄酒⑥、赫雷斯酒⑦,这些酒都是为了他才摆出来的,好让他亲眼目睹,因而相信我们的日子过得又奢华又阔绰。我受不了丽扎在音乐学院学来的那种音调发颤的笑声,以及她遇到我们家里有男人的时候总是眯细眼睛的那种神情。主要的是我无论怎样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跟我的习惯、我的学识、我的气质格格不入,跟我所喜欢的那些人完全不同的人,天天跑到我家里来,还跟我一块儿吃饭。我的妻子和仆人鬼鬼祟祟地小声说:“他是一个求婚者。”可是我仍旧不懂他为什么待在这儿。这种事在我心中引起的惶惑不下于他们在饭桌旁边把一个祖鲁⑧人安置在我的身旁。还有一件事我也觉得奇怪,那就是我素来看作小娃娃的女儿居然会爱上那样的领结、那样的眼睛、那样的胖脸。……从前我吃饭时候总是很痛快,或者至多冷冷淡淡;现在吃饭在我心中引起的,除了烦闷和愤懑以外,就没有别的心情了。自从我成了“老爷”,做了系主任以后,我的家人不知什么缘故觉得我们的菜单和吃饭习惯得完全改变才成。我在做学生和医生的时候吃惯的那些简单的菜,现在都没有了,他们给我吃的却是什么法国浓肉汤,面上浮着象冰渣样的白东西,另外还给我吃什么用马德拉葡萄酒⑨烹的腰子。三品文官的地位和名望使我永远断绝了白菜汤、可口的馅饼、加苹果汁的鹅、鳊鱼粥。他们辞掉我的女仆阿加霞,一个爱说爱笑的老太婆,换了个叶果尔来伺候吃饭,那是个呆笨而又傲慢的家伙,右手老是戴一只白手套。等菜的工夫很短,可是好象长得不得了,因为在那种时候没有什么事可做。从前那种欢畅,那种随意谈话,那种戏谑,那种哄笑,现在一点也没有了。从前我们在饭厅里会齐,总有一种互相亲近,欢欢喜喜的感觉搅动孩子、妻子和我的心,现在却没有了。对我这个忙人来说,吃饭正是休息和团聚的时间。对我妻子儿女来说,这是节庆,时间固然短,可是快乐欢畅,他们知道在这半个钟头里我不属于科学,不属于学生,不属于别人,只属于他们。喝一小杯酒就醉了的本事再也没有了,阿加霞走了,鳊鱼粥没有了,旧日吃饭时候遇到出了什么小岔子,比方猫跟狗在桌子底下打架,或者卡嘉的绷带从脸上掉到汤盆里,大家就哇哇地叫起来,现在这种现象也不存在了。
「注释」
①拉丁语:同事。
②尼古拉·斯捷潘内奇是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的简称。本书中人物的这一类简称下文还有,不另再作注。
③俄国剧作家格里鲍耶陀夫(1795—1829)所著剧本《智慧的痛苦》中的一 个人物。
④1俄里够于1。06公里。
⑤法国拉斐特地方产的一种红葡萄酒。
⑥葡萄牙所产的一种带水果香气的烈性葡萄酒。
⑦西班牙所产的一种烈性白葡萄酒。
⑧非洲东南部的一个民族。
⑨一种烈性葡萄酒,因葡萄牙属地马德拉群岛而得名。
现在我们的进餐,描写起来就跟吃起来一样乏味。我妻子的脸上现出得意和做作的尊严神情,还有平素那种操心神情。
她不安地瞧着我们的盆子,说:“我看你们不喜欢吃烤肉吧。
……告诉我,是不喜欢吃吧?“我只好回答:”你别瞎担心,亲爱的,烤肉很好吃。“她就说:”你老是向着我,尼古拉·斯捷潘内奇,你从来也不说实话。为什么亚历山大·阿朵尔佛维奇吃得这么少呢?“总之,饭桌上说的老是这一套。丽扎声音发颤地笑一阵,眯细眼睛。我瞧着她们母女俩,直到现在吃饭的时候,我才完全明白:我很久没有注意这两个人的精神生活了。我有这样的感觉,从前我好象是跟真正的家人住在一起,现在我却在作客,跟一个不象是真正的妻子的女人同桌吃饭,我瞧着丽扎,觉得她也不象是真正的丽扎了。她俩都起了惊人的变化,我没有注意到她们完成这种变化的漫长过程,怪不得我一点也搞不懂了。为什么会发生那种变化呢?我不知道。也许问题只在于上帝没把赐给我的力量照样赐给我的妻子和女儿吧。我从小就习惯于抵制外来的影响,把自己锻炼得十分坚强。生活中的大变动,例如名望,三品文官的地位,从生活舒适到入不敷出,跟名流的结交等,差不多对我不起影响,我始终原封不动,没受到损害。可是这一切,对于没受过锻炼的、软弱的妻子和丽扎却象雪崩一样压下来,把她们砸坏了。
格涅凯尔和那些姑娘们谈赋格曲,谈对位法,谈歌唱家,谈钢琴家,谈巴赫①和勃拉姆斯②。我妻子生怕他们疑心她不懂音乐,就向她们做出同情的笑脸,含含糊糊地说:“这实在好。……难道有这样的事?真没想到……。”格涅凯尔尊严地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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