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雏》第6章


在说笑话,又见到我匆匆忙忙的问了就走,相信这是一个事实时,就又拦阻了我,必得我把情形说明,才许我脱身。我见到各处都没有他的消息,又见到朋友们对这事的关心,还没有各处走到,已就心灰意懒明白找寻也是空事了。先前一点点希望,看看又完全失败,走到教小兵数学的教授家去,他的太太还正预备给小朋友一 枝自来水笔,要××教授今天下半天送到我住处去,我告他小兵已逃走了,这两夫妇当时惊诧失望的神气,我真永远忘不了。
各处绝望后,我回家时还想或者他会在火炉边等我,或者他会睡在我的床上,见我回来时就醒了。听差为我开门的样子,我就知道最后的希望也完了。我慢慢的走到楼上去,身体非常疲倦,也懒得要听差烧火,就想去睡睡,把被拉开,一 个信封掉出来了。我象得到了救命的绳子一样,抓着那个信封,把它用力撕去一角,上面只写着这样一点点话:
“二先生,我让这个信给你回来睡觉时见到。我同三多惹了祸,打死了一个人,三多被人打死在自来水管上。我走了。
你莫管我,请你暂时莫同参谋说。你保佑我罢。“
为了我想明白这将军究竟因什么事被人打死在自来水管子上,自来水管又在什么地方,被他们打死的另外一个又是什么人,因此那一个冬天,我成天注意到那些本埠新闻的死亡消息,凡是什么地方发现了一个无名尸首时,我总远远的跑去打听。但是还仍然毫无结果。
只有一次听到一个巡警被人打死的消息,算起日子来又完全不对。我还花了些钱,登过一个启事,告诉那个小兵说,不愿意回来,也可以回湖南去,我想来这启事是不是看得到,还不可知,若见到了,他或者还是不会回湖南去的。
这就是我常常同那些不大相熟爱讲故事的人说笑话时,说我有一个故事,真象一个传奇,却不愿意写出这原因!有些人传说我有一个稀奇的恋爱,也就是指这件事而言的。有了这件事以后,我就再也不同我的六弟通信讨论问题了。我真是一个什么小事都不能理解的人,对于性格分析认识,由于你们好意夸奖我的,我都不愿意接受。因为我连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还为他那外表所迷惑,不能瞭解,怎么还好说懂这样那样。至于一个野蛮的灵魂,装在一个美丽盒子里,在我故乡是不是一件常有的事情,我还不大知道;我所知道的,是那些山同水,使地方草木虫蛇皆非常厉害。我的性格算是最无用的一种型,可是同你们大都市里长大的读书人比较起来,你们已经就觉得我太粗糙了。

九三一年五月十五日完成
。。!
黔小景
三月间的贵州深山里,小小雨总是特别多,快出嫁时乡下姑娘们的眼泪一样,用不着什么特殊机会,也常常可以见到。春雨落过后,大小路上烂泥如膏,远山近树全躲藏在烟里雾里,各处有崩坏的土坎,各处有挨饿太久全身黑区区的老鸦,天气早晚估计到时常常容易发生错误,许多小屋子里,都有面色憔悴的妇人,望到屋檐外的景致发愁。
官路上,这时节正有多少人在泥里雨里奔走。这些人中有作兵士打扮送递文件的公门中人,有向远亲奔差事的人,有骑了马回籍的小官,有行法事的男女巫师,别忘记,这种人有时是穿了鲜明红色缎袍,一边走路一边吹他手中所持镶银的牛角,招领到一群我们看不见的天兵天将鬼神走路的。单独的或结伴的走着。最多的是小商人,这些活动分子,似乎为了一种行路的义务,长年从不休息,在这官路上来往。他们从前一辈父兄传下的习惯,用一百八十的资本,同一具强健结实的身体,如云南小马一样,性格是忍劳耐苦的,耳目是聪明适用的;凭了并不有十分把握的命运,只按照那个时节的需要,三五成群的扛负了棉纱,水银,白蜡,棓子,官布,棉纸,以及其他两地所必需交换的出产,长年用这条长长有名无实的官路,折磨他们那两只脚,消磨到他们的每一 个日子中每人的生命。
因为新年的过去,新货物在节候替移中,有了巨量的吞吐出纳,各处春货都快要上市了,加之雪后的春晴,行路方便,这些人,各在家中先吃得饱饱的,睡得足足的,选了好的日子上路。官路上商人增加了许多,每一个小站上,也就热闹了许多。
但吹花送寒的风,却很容易把春雨带来。春雨一落后,路上难走了。在这官路上作长途跋涉的人,因此就有了一种灾难。落了雨,日子短了许多,许多心急的人,也不得不把每日应走的里数缩短,把到达目的地的日子延长了。
于是许多小站上的小客舍里,天黑以前都有了商人落脚。
这些人一到了站上,便象军队从远处归了营,纪律总不大整齐,因此客舍主人便忙碌起来了。他得为他们预备水,预备火,照料一切,若客人多了一点,估计坛子里余米不大敷用时,还得忙匆匆的到别一家去借些米来。客人好吃喝时,还得为他们备酒杀鸡。主人为客烧汤洗脚,淘米煮饭,忙了一 阵,到后在灶边矮脚台凳上,辣子豆腐牛肉干鱼排了一桌子,各人喝着滚热的烧酒,嚼着粗粝的米饭。把饭吃过后,就有了许多为雨水泡得白白的脚,在火堆边烘着,那些善于说话的人,口中不停说着各样在行的言语,谈到各样撒野粗糙故事。火光把这些饶舌的或沉默的人影,各拉得长短不一,映照到墙上去。过一会,说话的沉默了。有人想到明早上路的事,打了哈欠,有人打了盹,低下头时几几乎把身子栽到火中去。火光也渐渐熄灭了,什么人用铁火箸搅和着,便骤然向上卷起通红的火焰。
外面雨声或者更大了一点,或者已结束了,于是这些人,觉得应当到了睡觉时候了。
到睡时,主人必在屋角的柱上,高高的悬着一盏桐油灯,站到一个凳子上去把灯芯爬亮了一点,这些人,到门外去方便了一下。因为看到外面极黑,便说着什么地方什么时节豹狼吃人的旧话,虽并不畏狼,总问及主人,这地方是不是也有狼把双脚搭在人背后咬人颈项的事情。一面说着,各在一 个大床铺的草荐上,拣了自己所需要的一部分,拥了发硬微臭的棉絮,就这样倒下去睡了。
半夜后,或者忽然有人为什么声音吼醒了。这声音一定还继续短而洪大的吼着,山谷相应,谁个听来也明白这是老虎的声音。这老虎为什么发吼,占据到什么地方,生谁的气?
这些人是不会去猜想的。商人中或者有贩卖虎皮狼皮的人,听到这个声音时,他就估计到这东西的价值,每一张虎皮到了省会客商处,能值多少钱。或者所听到的只是远远的火炮同打锣声音,人可想得出,这时节一定有什么人攻打什么村子,各处是明亮的火把,各处是锋利的刀,无数用锅烟涂黑的脸,在各处大声喊着。一定有砍杀的事,一定有妇人惊惊惶惶哭哭啼啼抱了孩子,忙匆匆的向屋后竹园茨棚跑去的事,一定还有其他各样事情。
因为人类的仇怨,使人类作愚蠢事情的机会,实在太多了。但这类事同商人又有什么关系?
这事是决不会到他们头上来的。一切抢掠焚杀的动机,在夜间发生的,多由于冤仇而来。
听一会,锣声止了,他们也仍然又睡着了。
有一天,有那么两个人,落脚到一个孤单的客栈里。一 个扛了一担作账簿用的棉纸,一个扛了一担染色用的五棓子。
他们因为在路上耽误了些时间,掉在大帮商人后面了几里路,不能追赶上去。落雨的天气照例断黑又极早,年纪大一点的那个人,先一口腹中作泻,这时也不愿意再走路了,所以不到黄昏,两人就停顿下来了。
他们照平常规矩,到了站,放下了担子,等候烧好了水,就脱下草鞋,一同在灶边一个木盆里洗脚。主人是一个孤老,头上发全是白的,走路腰弯弯的如一匹白鹤。今天是他的生日,这老年人白天一个人还念到这生日,想不到晚上就来那么两个客人了。两个客一面洗脚,一面就问有什么吃的。
这老人站到一旁好笑,说:“除了干豇豆,什么也没有了。”
年青那个商人说:“你们开铺子,用豇豆待客吗?”
“平常有谁肯到我们这里住?到我这儿坐坐的,全是接一 个火吃一袋烟的过路人。我这干豇豆本来留着自己吃的,你们是我这店里今年第一人客。对不起你们,马马虎虎凑乎吃一顿吧。我们这里买肉,远得很,这里隔寨子,还有二十四 里路,要半天工夫。今天本来预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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