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雏》第14章


社会上同我一样平庸一样不知本行事业以外什么的,谁能够计算得清楚?我们这种人,总而言之是很多很多的。我哪里能够知道明天的世界?我能明白我明天是不是还可以同你们谈天没有?你们之中谁能够明白回家去的路上,不会忽然被一个疯狗咬伤?总而言之,我们真是不行的。我们都预料不到明天的事。每一个人都有意外事情发生,每一个人都不能打算。事情来了,每一个人都只是把那张吃肉说谎的口张大,露出那种惊讶神气。
我凭这手臂上的伤痕,请你们相信我,这整十天来,曾做了整十天古怪的人物,稀奇的囚犯。我认识一个男子,还认识一个妇人,我同他们真是十分熟习,可是他们究竟认识我没有,那妇人她明白我是一个什么人,她那个眼睛,望到我,好象是认得我,可是,我不愿意再想起她,想起她时我心里真难受。我不是在你们面前来说大话,我是一个远方郎中,成天得这里跑跑那里望望的一个人,就是社会上应分活动不定的一个小点,就因为这身分,我同这个妇人住在一处,有十天守着这样一个妇人过日子,多稀奇的一件事!
我把话说得有点糊涂了,忘了怎么样就发生了这样事情。
听我说罢,不要那么笑我!我不是说笑话,我要告诉你们我为什么同一个妇人住了十天的事,我并不把药方写错,我只把秩序稍稍弄乱而已。
我的失踪是三月十七,这个日子你们是知道的。那天的好天气你们一定还有人记得。
这个春天来了时,花呀草呀使人看来好象不大舒服,尤其是太阳,晒到人背上真常常使人生气。我又不是能够躲到家里的人,我的职务这四月来派上了多少分差事,人家客客气气的站到我面前说:“先生,对不起,××又坏了,你来看看罢,对不起,对不起!‘或者说:”我们的宝宝要先生给他药,同时我们为先生预备得有好酒。’……我这酒哪里能戒绝?天气是这样暖和,主人又是这样殷勤,莫说是酒,就是一杯醋我也得喝下肚去。就因为那天在上东门余家,喝了那么一杯,同那老太太谈了半天故事,我觉得有点醉意,忽然想起一些做小孩子的事情,我不愿意回 转到我的家中等待病人叫唤了。到后我向上东门的街上走了一阵,出了街,又到堤上走了一阵。这个雨后放晴的晚春,给我的血兴奋起来,我忘记了我所走的路有多远。待到我把脚步稍稍停顿留在一家店铺前面时,我有点糊糊涂涂,好象不知不觉,就走了有十里路远近,停脚的一家,好象是十里庄卖洋线最有名的一家。
为什么就到了这里,我真一点不清楚。听到象是很熟耳的一个人喊我的声音,我回头去看时,才见到两个人,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曾认识过。他们向我点头,要我进那铺子里去。本来我不想答应的,因为我觉得有了很久不曾到过十里铺来,十里铺象已很热闹许多了,我想沿街走去,看看有什么人在路上害热病没有。
那时从一个小弄堂里,跑出一个壮实得象厨子模样的年青人来,脸儿红红的似乎等了我许久的样子,见了我就一把揪着衣角不放。我是一个医生,被一个不识面的人当街揪着,原不算什么奇怪事情,我因职业的经验,养成惯于应付这些事情的人了。那时这人既揪着我不放手,我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说:“怎么样,我的师傅,是不是热油烧了你那最好帮手的指头?‘好象这句话只是我自己说来玩玩的一句话,他明白医生是常常胡乱估计当前的主顾的,只说着’你来了真好‘,就拉着我向一条小巷里走去。我一面走一面望到这厨子大师傅模样的年青人侧面,才明白我有了点糊涂。我认识他是地保一 类有身分的人的儿子了。我心想一定是这憨人家里来了客,爸爸嘱咐他请几个熟人作陪,故遇到了我后,就拉着跑回家去了。这酒我并不想喝的,因为陪什么委员我并不感兴趣,我说:”老弟,你慢走一点,我要问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不能把我随便拉去的,我这时不可为你陪什么阔人喝酒,我不能受你家的款待。我还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即刻去做,我是一个郎中,偷闲不得,李家请我开方子,张家请我开方子,我的事情很多!’可是这个人一句话也不说,还是把我拖着走过一条有牛粪的肮脏小巷,又从一个园墙缺口处爬进去,经过一个菜园,我记得我脚下踹倒了许多青菜。我们是那么匆忙,全是从菜畦上践踏,毫不知道顾惜这些嫩嫩的菜苗。你们明白的,一 个医生照例要常常遇到这类稀奇事情的,人家的儿子中风了,什么太太为一百钱赌气闹玩似的用绳子套到颈项上去了,什么有身分的胖子跌到地下爬不起身了,总而言之,这些事情在这个小城里成天会发生一件两件。出了事的人,第一个记起要找寻的便是医生。照例他们见了你话也不必多说,只要一手捞着你就带着你飞跑,许多人疑心你会逃脱,还只想擒你的衣领,因为那么才可以走得更快一点。若不是我胁下常常夹了一个药包,若不是我在这市镇上很有了些年岁,那些妇人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时,蓬头散发眼泪汪汪当街一把扭着,不让我分辩,拖着就走,不是有许多笑话了吗?
若是这里的警察,全不认识我,他为了执行他那神圣的责任,见到这情形,我不是还得跟他到局里去候质吗?可是我是一个成天在街上走,成天在街上被拉的人,大家对我都认识了,大家都不注意我被人拖拖拉拉是为什么事了。我自己,自然更不能奇怪拉我的人了。
如今就正是这样子。这人拖我从菜园里走,我也随了他走,这人拖我从一个农庄人家前门走进又打后门走出,我也毫不觉得奇怪。我听到有些狗对我汪汪的吠,有许多鸡从头上飞过去,心里却想这一定不是喝酒陪客的事,一定出了别的什么岔子,这人才那么慌张失措,才那么着急,这人家里或者有一个人快要落气了,或者已经落气我赶去也无济于事了。想到这样还想到那样,我的酒意全失于奔跑中。我走得有点发喘,却很愿意快到一点,看看是不是我还能帮这个人一点忙。一个医生人人都说是没有良心同感情的,你们可不知道当我被一个陌生人拉着不放向前奔窜时,我心里涌着多少同情。我为一点自私,为了一点可以说是不高明的感情,我很愿意有许多人都在垂危情形中,却因为我处治得法回复转来。
我要那种自信,就是我可以凭我这经验以及热忱,使我的病人都能化险为夷。可是,经过我的诊治,不拘是害急病的,害痨病的,他一连到过我处有好几回,或是我到过他处一连有好几回,到后当他没有办法死去的时节,我为了病人的病,为了自己的医道,我的寂寞,谁也不会相信有那么久那么深。我常常到街上遇见一些熟人的脸孔,我从这些脸孔上,想及那人请我为他家里人治病时如何紧张惶遽,到后人要死了他又如何悲哀,人死过一阵了他又如何善忘,我心上真有说不尽的难受。你们看,这就是你们说的没良心的医生的事!
他每天就这么想,为这些人事光景暗暗的叹息。他每天还得各处去找那些新的惆怅,每天必有机会可以碰到一件两件。……让我说正经事情吧,我不是说我被那个人在我不熟习的路上拖走了好一会儿吗?
到后我们到野外了。这人还是毫不把我放松,看情形我们应走的路还很远,我心里有点不安了。我说:“汉子,你这是怎么啦,你那么忙,我是不愿意再走一步了的。我是上了年纪的人,不如你这样精壮。我们应当歇一 会儿,吐吐气。‘他望了我一下,看出我的不中用处了,稍稍把脚步放慢了一点。
因为两人把脚步放慢了一点,我才能够注意一下,望清楚我们是在一条小小的乡村路上走,走完了一坪水田,就得上山了。我心里打算这人的家一定是住在山寨堡子里的,家里有媳妇生养儿子,媳妇难产血晕,使他也发疯了。不知为什么我那时却以为把事情猜准了,就问他说:“她不说话是不是?‘他说:”是的。’‘那无妨,你用水喷过她吗?’他好象奇怪的很,向我望着:“用水可以喷吗?‘我点点头,又问他:”有多久了咧?’他好象在计算日子,又象计算不清楚,忽然重新想起病人的危险情形,就又拉着我飞跑了,我以为我很明白他的意思,我以为我很理解这个人,因为凭我的经验,我的信心,与对于病人的热情,一定到了地后就能够使病人减少一点痛苦,且可使这男子的心安静,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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