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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沃洛嘉和小沃洛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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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93年作品
大沃洛嘉和小沃洛嘉①
“放开我,我要自己赶车!我要坐到车夫旁边去!”索菲雅·利沃芙娜大声说。“车夫,你等一等,我要跟你一块儿坐在赶车座位上。”
她在雪橇上站着,她的丈夫符拉季米尔·尼基狄奇和她小时候的朋友符拉季米尔·米海雷奇抓住她的胳膊,免得她跌倒。那辆三套马的雪橇跑得飞快。
“我早就说不该给她喝白兰地,”符拉季米尔·尼基狄奇烦恼地小声对他的旅伴说。“你这个人啊,真是的!”
上校凭经验知道,象他的妻子索菲雅·利沃芙娜这样的女人在这种带点醉意的、疯疯癫癫的快乐过去以后,紧跟着照例就是歇斯底里的大笑,接着是痛哭。他担心过一忽儿他们回到家里以后,他没法睡觉,而不得不忙着张罗压布和药水。
“吁!”索菲雅·利沃芙娜叫道。“我要赶车。”
她心里真是快活和得意。自从举行婚礼那天起,最近两个月来,总有一个想法煎熬着她,她觉得她嫁给亚吉奇上校是因为贪图富贵,而且象人们常说的那样, par dépit②;可是今天在城郊那家饭店里,她终于相信自己热烈地爱着他。尽管他已经五十四岁,却身材匀称,头脑机敏,动作灵活,擅长说俏皮话,给茨冈姑娘们伴唱。真的,如今老头倒比青年可爱一千倍,仿佛老人和青年掉换了位置似的。尽管上校比她父亲还要大两岁,而她只有二十三岁,然而凭良心说,论精力和朝气,他却比她不知超出多少,那么,年纪大又有什么关系呢?
“啊,我亲爱的!‘她暗想。”了不起的人!“
在那家饭店里,她还相信,她那旧日的感情已经连影子也没有了。对她小时候的朋友符拉季米尔·米海雷奇,或者简称沃洛嘉,她昨天还爱得发疯,爱得要命,现在却完全淡漠了。今天整个傍晚,她觉得他无精打采,带着睡意,不招人喜欢,一无可取。他在饭店里照例厚着脸皮避免付帐,这一回他的这种态度使她暗暗生气,好容易才忍住没对他说:“要是您没钱,就该坐在家里才对。”每次都是由上校一个人付钱。
也许由于她眼前不断地闪过树木、电线杆和雪堆吧,总之,各式各样的思想涌上了她的心头。她想起饭店的帐单是一百二十卢布,另外还付给茨冈人一百卢布。明天,只要她乐意,她可以随便挥霍上千的卢布,可是两个月以前,在她结婚以前,她自己连三个卢布都没有,随便买一点小东西都得向她父亲要钱。生活的变化是多么大呀!
她的思路千头万绪,她想起当初她十岁的时候,她现在的丈夫亚吉奇上校追求过她的姑母,全家人都说他把她害苦了,事实上,她姑母走出房来吃饭的时候确实常常脸上带着泪痕,而且老是坐上马车不知到什么地方去。大家讲起她来总是说:这个可怜的人休想得到安宁了。那时候他很漂亮,大受女人们的垂青;因此全城的人都知道他,大家说他似乎每天都要分头到那些爱慕他的女人的家里去一趟,就跟医师去给病人看病一样。现在呢,尽管他头发白了,脸上起了皱纹,戴了眼镜,可是他那张瘦脸,特别是从侧面看过去,有时候还是显得挺漂亮的。
索菲雅·利沃芙娜的父亲是个军医官,从前跟亚吉奇在同一个部队里共过事。沃洛嘉的父亲也是军医官,从前也跟亚吉奇上校和她父亲在同一个部队里共过事。沃洛嘉虽然常常闹出很复杂,很烦心的恋爱纠纷,可是学业优良,他在大学毕业的时候,成绩极好,现在选定外国文学作为他的专业,据说正在写论文。他住在他那做军医的父亲的营房里,虽然三十岁了,自己却没有钱。索菲雅·利沃芙娜小时候和他同住在一栋房子里,虽然两家各有自己的一套住宅。他常来找她一块儿游玩,一块儿学跳舞,一块儿学说法国话;可是等到他长大,变成一个身材匀称、十分漂亮的青年,她见着他就怕羞了,后来暗自发疯样地爱上他,直到最近嫁给亚吉奇为止。他也很受女人们的垂青,差不多从十四岁起,他就善于博得她们的欢心,那些为他面对丈夫不忠实的太太,总是借口沃洛嘉年纪还小而为自己辩白。不久以前有人讲起他,说他做大学生的时候,住在大学附近的公寓房间里,每次有人去找他,敲他的房门,就会听见门里面响起他的脚步声,然后是低声的道歉:“ pardon je ne suis pas seul。”③亚吉奇很欣赏他,夸奖他前途无量,就象杰尔查文④对待普希金一样,显然,亚吉奇喜欢他。他们两人往往一连几个钟头沉默地打台球或者玩“辟开”⑤。如果亚吉奇坐上三套马的马车到什么地方去,总是把沃洛嘉带在身边,沃洛嘉也把他的论文的秘密只讲给亚吉奇一个人听。当初上校比较年轻的时候,他们常常处于情敌的地位,可是彼此从来也不争风吃醋。在他们常常同去的社交场所,大家总是管亚吉奇叫做大沃洛嘉,管他的朋友叫做小沃洛嘉。
在雪橇上,除了大沃洛嘉、小沃洛嘉和索菲雅·利沃芙娜以外,还有一个女人,就是玛尔迦莉达·亚历山德罗芙娜,大家称呼她莉达。她是亚吉奇太太的表姐,一个三十岁开外的姑娘,脸色十分苍白,眉毛漆黑,戴着夹鼻眼镜,不停地吸纸烟,哪怕在天气严寒的时候也一样。她的胸前和膝盖上老是有烟灰。她说话带着鼻音,拖长每个字的字音,性情冷僻,随便喝多少蜜酒和白兰地总也不会醉,时常懒洋洋而又乏味地讲些含意暧昧的掌故。她在家里从早到晚翻看厚本的杂志,弄得杂志上撒满烟灰,或者吃冰冻的苹果。
“索尼雅⑥,别发疯了,”她用唱歌般的声调说。“真的,这简直是愚蠢。”
在临近城门的地方,那三套马的雪橇跑得慢了点,房屋和行人不断闪过去。索菲雅·利沃芙娜平静下来,偎紧她的丈夫,专心想心思。小沃洛嘉坐在她对面。这时候,除了轻松快活的思想以外,又添上些阴郁的思想。她暗想,坐在对面的这个人知道她爱他,他当然相信她是par dépit嫁给上校的说法。她一次也没有向他表白过爱情,而且不希望他知道,总是隐瞒着她自己的感情,可是从他的脸色看得出他十分了解她,这就伤了她的自尊心。不过在她的处境里最使她痛心的是,自从举行婚礼以后,这个小沃洛嘉倒忽然开始对她献起殷勤来,而这是以前从来也没有过的。他往往一连几个钟头默默地陪她坐着,或者谈些闲话,此刻在雪橇里他没有跟她谈话,却微微地踩着她的脚,握握她的手。显然,他一心巴望她出嫁。他分明看不起她,她就象那种不规矩的坏女人那样在他心里只能引起某种性质的兴趣。当那种得意的感情和对丈夫的爱情跟屈辱的感情和受伤的自尊心在她心里混在一起的时候,她就不禁生出逞强的心,只想坐到赶车座位上去,嚷一阵,吹一阵口哨。……在他们的马车经过一个女修道院的当儿,院里那口一千普特⑦重的大钟敲响了。莉达在胸前画十字。
“我们的奥丽雅在这个修道院里,”索菲雅·利沃芙娜说,也在胸前画十字,身子哆嗦了一下。
“为什么她进了修道院?‘上校问道。
“ par dépit,”莉达生气地回答说,显然暗指索菲雅·利沃芙娜和亚吉奇的婚姻。“现在这种par dépit挺时行。它正向全世界挑战。她原是个爱说爱笑、极爱卖弄风情的女人,只喜欢舞会和舞伴,可是忽然间,她走了!弄得人人都吃一惊!”
“这不是实情,”小沃洛嘉放下皮大衣的衣领,露出他那张漂亮的脸,说。“这跟par dépit不相干,不瞒您说,这完全是由于遭了灾祸。她哥哥德米特利被流放去服苦役,如今下落不明。她母亲伤心而死。”
他又竖起他的衣领。
“奥丽雅做得好,”他声音低沉地接着说。“她处在养女的地位,况且又跟索菲雅·利沃芙娜那样的好人住在一起,这一点也得考虑到才是!”
索菲雅·利沃芙娜从他的声调里听出轻蔑的口气,就想说几句话顶撞他,可是她没说出口。她又生出那种逞强的心情。她站起来,用含泪的声调叫道:“我要去做晨祷!车夫,往回走!我要去见见奥丽雅!”
雪橇往回驶去。修道院的钟声低沉,索菲雅·利沃芙娜感到这声音使人联想到奥丽雅和她的生活。别的教堂也在敲钟。等到车夫勒住那三匹马,索菲雅·利沃芙娜就跳下雪橇,独自一个人,也不要人陪伴,很快地往大门走去。
“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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