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客人们往寝室里走去,在那儿瞧见一双女人的便鞋、两张床之间的一块地毯、挂在床框上的一件灰色女上衣,就开了一阵玩笑。他们眉飞色舞,因为这个固执的人平时看不起恋爱中一切平凡的俗套,如今却突然这样简单而平凡地落在女人的罗网里了。
“嘲笑归嘲笑,到服帖的时候还是得服贴,”库库希金反复说了好几次。顺便提一下,他有一种讨厌的习惯,喜欢炫耀教会斯拉夫语。“轻一点!”他们从寝室出来,走到书房隔壁的房间去的时候,他把一根手指头举到嘴唇边,小声悦。
“嘘!玛加丽特②在这儿想念浮士德呢!”
他哈哈大笑,仿佛说了什么非常滑稽的话似的。我冷眼看着格鲁津,料想他那音乐的灵魂一定受不了这种笑声,可是我错了。他那一团和气的瘦脸快活得眉开眼笑。他们坐下来打牌的时候,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吐字不清地说,现在若尔日只差添置一根樱桃木的烟袋杆和一个六弦琴就可以使他的家庭幸福完美无缺了。彼卡尔斯基庄重地笑着,然而从他那聚精会神的脸色看得出来,他感到奥尔洛夫的新恋爱事件不是滋味儿。他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么她的丈夫怎么样了?”他打过三圈牌后茫然问道。
“我不知道,”奥尔洛夫回答说。
彼卡尔斯基伸出手指头理着他那把大胡子,就此沉思不语,一直到吃晚饭。等到他们坐下来吃晚饭,他才拖长每个字的字音慢腾腾地说道:“总之,对不起,我不了解你们两个人。你们可以按你们的心意相亲相爱,违犯第七诫③,这我倒能够理解。是啊,这在我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何必要让她的丈夫知道你们的秘密呢?难道这有必要吗?”
“可是,知道不知道,还不是一样?”
“嗯,……”彼卡尔斯基沉思地说,“那么我要告诉你,我亲爱的朋友,”他接着说,显然在紧张地思考,“要是日后我续弦,而你有心给我戴绿帽子,那么你务必要做得别让我看出来。欺骗一个人,总比破坏这个人的生活秩序和名誉正直得多。我明白。你们俩以为公开同居是异常正直的、自由派的行为,可是我不能同意这种……怎么说好呢?……这种浪漫主义。”
奥尔洛夫一句话也没回答。他心绪不好,不想说话。彼卡尔斯基仍旧想不通,用手指头敲着桌子,想了一阵,说:“我仍旧不理解你们两个人。你不是大学生,她也不是女裁缝。你们俩都是有财产的人。我认为你尽可以给她另外安排一个家。”
“不,办不到。你读一读屠格涅夫的作品吧。”
“我何必去读他的作品呢?我已经读过了。”
“屠格涅夫在他的作品里教导我们说,任何一个高尚的、思想正直的姑娘都应当跟着她所爱的男人走遍天涯海角,去为他的思想工作,”奥尔洛夫说,讥诮地眯细眼睛。“天涯海角,这是licentia poetica④,所谓天涯海角其实就在她所爱的男人的住宅里。因此,不跟爱你的女人生活在同一个住宅里,这无异于不准她完成她的崇高使命,不赞同她的理想。是啊,老兄,屠格涅夫这样一写不要紧,现在我可得吃苦头了。”
“我不懂这跟屠格涅夫有什么相干,”格鲁津耸耸肩膀,轻声说。“您,若尔日,总还记得《三次相会》里讲到有一天,那个男的很晚在意大利的什么地方走着,忽然听见:vieni pensando a me segretamente!⑤”格鲁津唱起来。“真好啊!”
“不过,她总不是硬要搬到你这儿来的吧,”彼卡尔斯基说。“是你自己希望这样的。”
“哎,哪儿会呢!我不但没有希望过,甚至不能想象有一 天真会发生这样的事。当初她对我说她要搬到我这儿来,我还以为她是撒娇,说着玩的呢。”
大家都笑起来。
“我绝不会希望有这种事,”奥尔洛夫接着说,从他的口气听来,好象他被迫为自己辩白似的。“我不是屠格涅夫笔下的英雄⑥,如果哪一天我需要解放保加利亚,我也不会拉一个女人陪着我去。讲到恋爱,我首先把它看做我的卑下的、跟我的精神敌对的肉体的需要。这种肉体的需要必须审慎地加以满足,或者索性不去满足;要不然它就会把一些跟它本身同样肮脏的因素带到你生活里来。为了使这种需要成为快乐而不致成为痛苦,我总是极力把它美化,用许许多多幻象装点它。要是我事先不能肯定那个女人漂亮迷人,我就不到她那儿去。要是我兴致不佳,我也不去找她。只有在这样的条件下我们才能做到互相蒙哄,我们才能觉得我们被人爱着,我们才能幸福。那我怎么会希望买什么铜锅,看见没有梳过的头发,在我没有洗脸、心绪不好的时候被人看见呢?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心地单纯,要我喜欢那些我生平避之惟恐不及的东西。她希望我的住宅里有厨房和抹布的气味。她要热热闹闹地搬到一个新住处去,坐着自己的马车出去兜风。她要照管我的内衣,为我的健康操心。她要每一分钟都干预我的私生活,注意我走的每一步路,同时又向我诚心诚意地担保,我仍然保留着我的习惯和自由。她打定主意,我们应当马上照年轻的新婚夫妇那样出去旅行一趟,那就是说,不管在火车的包房里也好,在旅馆里也好,她都要守着我,寸步不离。可是我却喜欢在旅途上看书,要我谈话我可受不了。”
“那你就对她讲明白好了,”彼卡尔斯基说。
“那怎么行?你以为她会明白我的意思?哪能啊,我和她的思想相差太远了!依她的看法,离开父母或者丈夫,投奔她所心爱的男人,那是崇高的勇敢精神的顶峰,可是依我的看法,这却是幼稚。爱上一个男人,跟他同居,这在她就是新生活的开始,可是依我的看法,这毫无意义。爱情和男人是她生活的核心,在这方面也许是下意识哲学在她心里作怪吧。你就是费尽唇舌也没法叫她相信爱情如同食物和衣服一 样,无非是一种简单的需要罢了。世界根本不会因为夫妇不和而毁灭。一个好色的人和猎艳家可能同时又是个有天才和高尚的人。另一方面,弃绝爱情乐趣的人同时也可能是头愚蠢而恶毒的畜生。当代的文明人,甚至那些下层人,比方说,法国工人,一天也总是为吃饭花掉十个苏⑦,为饭前的葡萄酒花掉五个苏,为女人花掉五个到十个苏,而把自己的智慧和精力统统用在工作上。可是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为爱情付出去的却不是几个苏,而是她的整个灵魂。我固然可以讲明白这层道理,可是她的回答就会是真诚的喊叫,说我毁了她,说她的生活里就此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
“那你就什么也不用说,”彼卡尔斯基说,“光是给她另找一个单独的住宅。那就行了。”
“这办法说说容易。……”
大家沉默了一忽儿。
“不过她挺可爱,”库库希金说。“她美极了。这样的女人总以为自己会永远爱下去,热烈地献出自己。”
“可是人的肩膀上总得有个脑袋才成,”奥尔洛夫说,“人得用头脑思考。我们从日常生活以及流传不朽的无数小说和剧本中获得的全部经验都一致肯定,在上流人中间,私通和同居,不管起初的爱情是什么样儿,总不能维持到两年以上,至多不过三年。这一点她应当知道才对。因此,什么搬家啦,锅子啦,希望永久相爱、亲密无间啦,这一切无非是她对自己和对我的愚弄罢了。她又可爱又娇媚,这一点有谁否认?可是她把我的生活秩序打乱了,她硬逼着我把我以前一直认为是琐碎无聊的事提高到严肃问题的水平。我在对偶像顶礼膜拜,可我从来不认为它是神。她又可爱又娇媚,可是不知什么缘故,现在我下班回家,心绪总是不好,仿佛我预料会在家里遇到什么不方便的事,例如砌炉工人拆掉炉子,把砖头堆成了山。一句话,我为爱情付出去的代价不是一个苏,而是我的一部分安宁和平静。这真糟透了。”
“可惜她没听见这个无赖的话!”库库希金叹口气说。“先生,”他象演戏似地说,“我来帮您卸掉爱这个美人儿的沉重义务吧!我要把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从您手里夺过来!”
“您自管夺去好了,……”奥尔洛夫满不在乎地说。
库库希金用尖细的嗓音笑了半分钟,周身发抖,然后说:“当心,我不是开玩笑!事后您可千万别演奥赛罗那个角色!”
大家就谈起库库希金在情场中那种永不衰竭的精力,谈起女人对他怎样倾倒,谈起他对那些做丈夫的来说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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