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随便看上一眼,冷淡地说家里多余的东西越多,空地方就越少。
有时候他已经穿好燕尾服准备到什么地方去,而且已经跟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告别,却忽然发了犟脾气,偏偏留在家里不走。在这种时候,依我看来,他留在家里纯粹是为了要叫自己感到不幸罢了。
“为什么您又留下来不走了?”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假装烦恼地说,而事实上却高兴得满脸放光。“为什么呢?您习惯了傍晚不待在家里,我可不希望您为我改变您的习惯。要是您不希望叫我心里负咎,您就自管去吧,去吧。”
“难道有谁怪罪您了?”奥尔洛夫说。
他带着受害者的神情在书房里的圈椅上坐了,用手遮住眼睛,拿起一本书来。然而不久这本书就从他手里掉下来,他笨重地在圈椅上扭动身子,又用手遮住眼睛,仿佛要挡住阳光似的。这时候他已经因为没有出去而懊恼了。
“可以进来吗?”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说,迟疑不定地走进书房来。“您在看书?我闷得慌,就来看看您,……一忽儿就走。”
我记得,有一天傍晚她就是这样迟迟疑疑、不合时宜地走进来,在奥尔洛夫脚旁的地毯上坐下来。从她那种胆怯和轻手轻脚的动作可以看出来,她不了解他的心情,暗自害怕。
“您老是看书,……”她讨好地说,显然想博得他的欢心。
“若尔日,您知道您的成功秘诀里有一条是什么?那就是您有学问、有头脑。您在看什么书啊?”
奥尔洛夫回答了一句话,接着沉默了几分钟,而这几分钟我觉得很长。我在客厅里站着,在那儿观察他们两个人,生怕自己咳嗽起来。
“我有话想跟您说,……”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小声说,笑了起来。“可以说吗?您听了也许会发笑,说这话是自我陶醉。您猜怎么着,我一心想,一心想您今天是为了我才留在家里的,……好跟我一块儿消磨这个傍晚。对吗?可以这样想吗?”
“您自管这么想吧,”奥尔洛夫说,用手遮住眼睛。“真正幸福的人不但想实际存在的东西,甚至还想实际不存在的东西。”
“您这句话太长了,我没有完全听明白。那么,您是想说幸福的人生活在幻想中?对,这是实话。我每到傍晚就喜欢坐在您的书房里,让我的思想把我带到远远的,远远的地方去。……幻想往往是愉快的。来,若尔日,我们索性来谈谈我们的幻想吧!”
“我没有读过贵族女子中学,不精通这门学问。”
“您心绪不好?”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问,抓住奥尔洛夫的手。“您说说:这是为什么?每逢您这样,我总是感到害怕。我不明白,这究竟是因为您头痛,还是因为生我的气。
……“
又在沉默中过了漫长的几分钟。
“为什么您的态度变了?”她轻声说。“为什么您不象往常在兹纳敏街那么温柔、快活了?我在您这儿住了差不多一个月,可是我觉得我们好象还没有开始生活似的,什么事都还没有好好地谈过。您老是拿玩笑来回答我的话,要不然,就说得又冷淡又长,象是老师在讲课。就连您的玩笑话也有一 种冷冰冰的味道。……为什么您不再跟我正正经经地谈话了?”
“我说话素来是正正经经的。”
“好,那我们就来谈谈吧。看在上帝分上,若尔日。……谈谈好吗?”
“谈吧。可是谈什么呢?”
“我们来谈谈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未来,……”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沉思地说。“我一直在计划我们的生活,一直在计划,我心里愉快极了!若尔日,我从提问题开始吧:您什么时候辞掉您的职务?”
“这是为什么?”奥尔洛夫问,把放在额头上的手放下来。
“有您那种见解的人不能担任公职。这对您不合适。”
“我的见解?”奥尔洛夫问。“我的见解?按信念和性情来说,我是个普通的文官,谢德林笔下的人物。我看,您一定把我错看成另外一种人了。”
“您又在开玩笑,若尔日!”
“一点也没有。这种职务也许并不使我满意,不过,对我来说,它毕竟比别的工作好。我在那儿已经习惯了,那儿的人都跟我一样。无论如何,我在那儿不能算是个多余的人,我觉得在那儿还过得不错。”
“您痛恨官场,您讨厌做官。”
“是吗?要是我递上辞呈,述说我的幻想,飞到另外一个世界去,那您以为,对我来说,那个世界就会比官场少可恨些吗?”
“您为了反驳我,甚至甘愿毁谤自己,”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不痛快地说,站起身来。“我后悔不该开始这场谈话。”
“您何必生气呢?我并没有因为您不做官而生气啊。各人总是按各人的心意生活的。”
“那么,难道您是按您的心意生活?难道您感到自由?您一辈子写那些违背您信念的公文,”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接着说,绝望地把两只手合起来一拍,“在上司面前低声下气,给上司拜年,再就是打牌,打牌,打牌,而且主要的是您得为您所不可能喜爱的那种制度服务。不,若尔日,不!您不该开这种玩笑。这太可怕了。您是个有思想的人,只应当为思想工作。”
“真的,您把我错看成另一种人了,”奥尔洛夫叹口气,说。
“您干脆说您不想跟我谈话好了。您讨厌我,就是这么回 事,”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含着眼泪说。
“您听着,我亲爱的,”奥尔洛夫在圈椅上坐正,带着教训的口气说,“刚才承您的情,说我是个有学问、有头脑的人,那么,教导一个有学问的人就只会弄巧成拙。您刚才称呼我是有思想的人,您心目中所指的那些渺小的和伟大的思想,我都知道得很清楚。因此,如果我宁可做官和打牌而不要那些思想,那我总有我的道理。这是一 。第二 ,据我所知,您从来也没有做过官,您对政府官职的判断只可能是从传闻和坏小说里得来的。所以我们不妨就此说定:不谈那些我们早已知道的事情,也不谈那些我们没有资格评论的事情。”
“为什么您对我说这种话?”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说,退后一步,仿佛吓坏了似的。“为什么?若尔日,看在上帝分上,您该清醒一下!”
她的说话声颤动一下,断了。她分明想忍住眼泪,可是忽然大哭起来。
“若尔日,我亲爱的,我完了!”她用法国话说,很快地在奥尔洛夫面前跪下,把头枕在他的膝盖上。“我痛苦极了,我筋疲力尽,我再也受不住了,再也受不住了。……我小时候,折磨我的是我那可恨的、淫荡的后娘,后来是我的丈夫,现在呢,是您,您。……我发疯般地爱您,而您却用讥诮和冷淡来报答我。……还有那个可怕的、老脸皮的使女!”她哭着说下去。“是啊,是啊,我明白,我不是您的妻子,也不是您的朋友,而是一个因为做您的情妇而得不到您尊敬的女人。
……那我自杀就是!“
我没有料到这些话和这场痛哭会对奥尔洛夫产生那么强烈的影响。他脸红了,身子不安地在圈椅上扭动,脸上的讥诮神情消失,现出茫然的和孩子般的恐慌模样。
“我亲爱的,我对您赌咒,您没有了解我的意思,”他慌里慌张地嘟哝着,摩挲她的头发和肩膀。“请您原谅我,我求求您。我不对,而且……我恨我自己。”
“我刚才的诉苦和牢骚侮辱了您。……您是个正直的、宽宏大量的……天下少有的人,这一点我随时都能体会到。可是这些天来我苦恼透了。……”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猛的搂住奥尔洛夫,吻他的脸。
“只是您别哭,千万别哭了,”他说。
“不哭,不哭了。……我已经哭够,心里轻松了。”
“至于那个使女,明天一定不要她再留在这儿,”他说,身子仍旧不安地在圈椅上扭动。
“不,让她留下,若尔日!您听见吗?我再也不怕她了。
……小事不应当放在心上,不应当胡思乱想。您说得对。您真是个天下少有的……了不起的人!“
她很快就止住了哭。她在奥尔洛夫的膝盖上坐下,睫毛上闪着还没有干的泪花,低声细语地对他讲了些动人的话,象在回忆童年和青年时代。她伸出手来抚摸他的脸,吻他,细细地看他那只戴着戒指的手和他表链上的表坠。她讲得入了迷,由于挨近她所爱的人而陶醉了。大概刚才的眼泪洗净了她的灵魂,使她的灵魂充满了生气,总之她的说话声显得异常纯洁诚恳。奥尔洛夫抚弄她那栗色的头发,无言地把她的手送到他的唇边吻着。
后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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