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93年作品》第15章


们卷起来,叫我放到前厅里他的帽子旁边,他自己到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那儿去了。她在客厅里一张沙发上躺着,手枕在脑后。自从奥尔洛夫出外视察以后,已经过去五六天,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可是她不再派人出去打电报,也不再等电报了。虽然波丽雅仍旧住在我们这里,她也似乎不理会这个使女了。“随她去吧!”我在她那张缺乏热情而且十 分苍白的脸上看出这样的意思。她象奥尔洛夫一样,使出犟脾气,一心想做个不幸的人。她故意跟自己,跟人间万物闹别扭,一连几天躺在沙发上,动也不动,心里只巴望着、等候着她的灾难。大概她暗想奥尔洛夫回来以后,免不了要跟她吵起来,然后他就会对她冷淡,变心,然后他们就分手。这些痛苦的想法也许反而使她感到痛快。可是,万一她忽然知道了真相,她会怎么说呢?
“我喜欢您,干亲家,”格鲁津说,向她问好,吻她的手。
“您这么好!可是若尔日走掉了,”他撒谎说。“他走掉了,这个坏包!”
他叹口气,坐下来,温柔地摩挲她的手。
“亲爱的,请您允许我在您这儿坐个把钟头,”他说。“我不想回家,至于到比尔肖夫家去,又嫌太早。今天比尔肖夫家给他们的卡嘉做生日。一个挺好的小姑娘!”
我给他端来一杯茶和一瓶白兰地。他慢腾腾,而且显然很勉强地喝着茶。他把杯子还给我,胆怯地问道:“朋友,你们这儿有什么……吃的没有?我还没吃午饭呢。”
我们这儿什么吃的也没有。我就到饭馆去,给他买来一 卢布一客的便餐。
“祝您健康,亲爱的!”他对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说,喝下一杯酒。“我的小女儿,也就是您那教女,问您好。可怜的孩子,她得了瘰疬病!唉,孩子呀,孩子!”他叹道。“不管您怎么说,干亲家,做父亲总是愉快的,若尔日不了解这种感情。”
他又喝了一杯。他长得消瘦,脸色苍白,胸前挂一块食巾,象是挂着一个围嘴儿。他狼吞虎咽地吃着,扬起眉毛,时而惭愧地望望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时而望望我,象是小孩子。看样子,如果我不给他端松鸡或者肉冻来,他就会哭一场似的。他吃饱以后,兴致好起来,笑着讲起比尔肖夫家一件什么事,可是他发觉这件事乏味,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没有笑,就停住了。不知怎的,屋里忽然变得冷清了。吃过饭后,他们俩坐在只点着一盏灯的客厅里,没开口说话。他不愿意说谎,她想问他一件什么事,却下不了决心。照这样过了半个钟头。格鲁津看一眼钟。
“我看,我该走了。”
“不,您再坐一忽儿。……我们得谈一谈。”
他们又沉默了。他在钢琴旁边坐下,按一下琴键,然后弹起来,轻声喝道,“未来的日子给我准备了什么?”不过他照例立刻站起来,摇一下头。
“干亲家,您弹点什么吧,”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要求说。
“弹什么好呢?”他说,耸一下肩膀。“我全忘光了。我早就不弹琴了。”
他瞧着天花板,仿佛在回想似的,然后脸上带着美妙的神情,弹了柴可夫斯基的两个曲子,弹得那么热情,那么传神!他的脸容象往常那样,既不聪明也不愚蠢。这样一个人,我习常看见他处在最卑下、最肮脏的环境里,却能够迸发这样一种纯洁、高尚、我所达不到的感情,这在我看来简直是奇迹。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脸红起来,开始兴奋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您等一等,干亲家,要是我想得起来,我还能再给您弹个曲子,”他说。“我听见人家用大提琴演奏过这个曲子。”
他起初胆怯地试着弹,后来却有了信心,就把圣-桑的《天鹅曲》弹下去。他弹完以后又弹一遍。
“挺好听吧?”他说。
激动的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在他的身旁站住,问道:“干亲家,请您象朋友那样诚恳地告诉我:您对我有什么看法?”
“怎么说好呢?”他说,扬起眉毛。“我喜欢您,只觉得您好。不过,假如您要我一般地谈谈您发生兴趣的问题,”他接着说,擦了擦胳膊肘那儿的衣袖,皱起眉头,“那么亲爱的,您要知道,……自由自在,完全按自己的心意办事,不见得会永远使好人幸福。为了要使自己感到自由,同时又感到幸福,我觉得,千万不能对自己隐瞒这样一个事实:生活为了坚持它的保守性,是残忍、粗暴、无情的,那就应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就是说,人追求自由,也应当跟生活同样地粗暴无情。我是这样想的。”
“我哪儿行!”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苦笑着,说。“我已经筋疲力尽,干亲家。我是那么疲乏,连为拯救自己而动一 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就去进修道院吧,干亲家。”
这话他原是当做玩笑来说的,然而等他说完,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的眼睛里闪现出泪光,随后他自己也眼泪汪汪了。
“好,”他说,“坐了老半天,也该走了。再见,亲爱的干亲家。求上帝赐给您健康。”
他吻她的两只手,温柔地抚摸那两只手,说是过几天一 定再来。他在前厅穿上他那件好象儿童外套的大衣,在口袋里摸了很久,想赏给我几个茶钱,却一个钱也没找到。
“再见,好朋友!”他忧郁地说着,走出去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个人留下的印象。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仍旧心情激动,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她不躺下来,一个劲儿地走来走去,这倒是个好机会。我想利用眼前这种情绪,跟她开诚布公地谈一下,然后立刻走掉;可是我刚把格鲁津送走,又响起了门铃声。这是库库希金来了。
“盖奥尔季·伊凡内奇在家吗?”他问。“回来没有?你说他没回来?真遗憾!既是这样,我进去吻一下女主人的手再走吧。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我可以进来吗?”他叫了一声。
“我想吻一下您的手。对不起,我来得这样晚。”
他在客厅里没坐多久,只不过十分钟光景,可是我觉得他好象坐了很久,再也不走似的。我又生气又烦恼,不住地咬嘴唇,简直憎恨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了。“为什么她不把他赶走?”我愤慨地想,其实她跟他周旋显然也觉得乏味。
我递给他皮大衣的时候,他为了对我表示特殊的好意,就问我,没有妻子怎么过得下去。
“不过,我想,你也不会放过机会的,”他笑着说。“你跟波丽雅必是偷偷摸摸吧。……调皮鬼!”
尽管我有生活经验,那时候我却不大了解人,很可能我常常夸大小事而完全没有注意大事。我觉得库库希金所以会对我嘻嘻地笑,向我讨好,不是无缘无故的:恐怕他指望我这个听差会跑遍人家的下房和厨房,宣扬他晚上趁奥尔洛夫不在家,常到我们这里来,跟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一块儿坐到夜深吧?等到我的流言传到他那些熟人的耳朵里,他就会发窘地低下眼睛,威胁地摇他的小手指头了。我看着他那张甜蜜蜜的小脸,心里暗想:恐怕今天晚上打牌的时候,他就会装出他已经从奥尔洛夫手里把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夺过去的样子,或者索性说出口吧?
今天中午老人来的时候没在我心里引起仇恨,可是此刻我却义愤填膺了。库库希金终于走了,我听着他那双皮套鞋发出的响声,一心想对着他的后影粗野地骂几句,可是我忍住了。等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消失,我回到前厅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拿起那卷格鲁津忘在这儿的文件,一口气跑下楼去。我没穿大衣,也没戴帽子,跑到大街上。天气不冷,可是大雪纷飞,风呼呼地刮着。
“先生!”我追上库库希金,叫道。“先生!”
他在路灯的柱子旁边站住,回头看我,不明白是怎么回 事。
“先生!”我说,上气不接下气。“先生!”
我想不出该说什么话才好,就举起那个纸卷,朝他脸上打了两三下。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甚至没有感到惊讶,我简直把他打昏了。他背靠着灯柱,抬起手来遮住脸。这时候有个军医走过,看见我在打人,但他光是大惑不解地朝我们望了望,然后继续走他的路。
我觉得难为情,就跑回房子去了。
。。!
《匿名的故事》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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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我头上沾着湿雪,喘吁吁地跑回下房,立刻脱下燕尾服,穿上便服和大衣,拿起我的皮箱走进前厅。逃走吧!可是临走以前,我赶紧坐下来,开始给奥尔洛夫写信:“我把我的假身分证留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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