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地站起来,瞧着我,不明白我的意思。
“他不会回来了!”我又说一遍,心跳得厉害。“他不会回 来,是因为他并没有离开彼得堡。他住在彼卡尔斯基家里。”
她明白了,也相信了我的话,这是我从她脸色突然惨白,蓦地带着恐惧和恳求的神情把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的样子看出来的。刹那间,她近来的遭际闪过她的脑海,她寻思一阵,就大彻大悟地看清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不过这时候,她想起我是个听差,是个下等人。……一个流浪汉,头发蓬乱,由于发烧或者也许由于酗酒而脸孔发红,穿一件粗俗的大衣,竟然来粗鲁地干预她的私生活,这使她感到屈辱。她对我厉声说道:“我没有问您这些事。请走开。”
“哎,请您相信我的话吧!”我热烈地说着,向她伸出手去。“我不是听差,我跟您一样的自由!”
我道出我的姓名,说明我是什么人,为什么到这儿来当差,我讲得很快,免得她打断我的话或者走回她的房间去。这个新发现比头一个还要使她震动。她本来还抱着一线希望,以为听差在说谎,或者弄错了,或者说的是蠢话,现在经我一 说穿我的身世,她就再也不存半点怀疑了。从她那对眼睛的悲哀神情,从她那忽然苍老、失去柔和色彩因而变得难看的脸色,我看出她难过得不得了,我说下去不会有什么好处,可是我仍旧热中地讲下去:“什么枢密官啦,视察工作啦,都是胡诌出来骗您的。一 月里那次也跟现在一样,他哪儿都没去,而是住在彼卡尔斯基家里,我每天都跟他见面,参加了骗局。他讨厌您,痛恨您住在这儿,嘲笑您。……要是您能听见他和他的朋友们在这儿怎样嘲笑您和您的爱情,那您在这儿就会一分钟也待不下去!您逃出这儿!逃出去吧!”
“哦,那有什么关系?”她用颤抖的声音说,举起一只手来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哦,那有什么关系?让他们去说好了。”
她眼睛里含满泪水,嘴唇发抖,脸色煞白,现出怒容。她觉得奥尔洛夫浅薄的欺骗行径又可鄙又可笑。她微笑着,而我却不喜欢这种笑容。
“哦,那有什么关系?”她重复说一遍,又举起手来抚摸了一下头发。“随他去好了。他以为我会委屈得活活气死,可是我倒……觉得可笑。他不应该躲起来。”她从钢琴那儿走开,耸耸肩膀说:“真不应该。……与其躲开,跑到别人家里去住,还不如说穿了简单些。我是长着眼睛的,我自己早就看出来了,……我不过在等他回来索性把事情说穿罢了。”
随后,她在桌子旁边一张圈椅上坐下,头抵着长沙发的扶手,哀哀地哭起来。客厅里大烛台上只点着一支蜡烛,她坐着的那把圈椅四周黑沉沉的,可是我看见她的头和肩膀在颤抖,她那本来梳好的头发散开来,披在脖子、脸和胳膊上。
……她的哭声轻而平匀,不是歇斯底里般地叫喊,从这种普通的女人的哭声中可以听出,她受到了侮辱,她的自尊心遭到打击,她气忿,她明知无可挽回却又不甘心,因而苦闷绝望。她的哭声在我激动而痛苦的灵魂里引起了反响。我已经忘掉我的病,忘掉人间万物,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心神不定地喃喃道:“这算是什么样的生活呀?……啊,谁也不能照这样生活下去!不能!这是疯狂,是犯罪,这不是生活呀!”
“多么侮辱人!”她哭着说。“明明他嫌弃我,觉得我可笑,……却又跟我在一起生活,对我微笑。……啊,多么侮辱人!”
她略微抬起头来,她那对泪眼隔着被泪水沾湿的头发瞧着我;然后她撩开那些妨碍她看我的头发,问道:“他们都笑我?”
“在那些人看来,不管您也好,您的爱情也好,您读过很多的屠格涅夫作品也好,都是可笑的。假如我们两人此刻都绝望得死掉,他们也会觉得可笑。他们会编一个可笑的故事,在为您举行安魂祭的时候讲出来。不过何必去讲他们呢?”我不耐烦地说。“必须逃离这儿才是。我连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
她又哭起来,我就走到钢琴前面坐下来。
“我们在等什么呢?”我无精打采地问道。“已经两点多钟了。”
“我什么也不等,”她说。“我完了。”
“为什么这样说呢?还是让我们一块儿想一想该怎么办的好。不论是您和我,都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您离开这儿打算到哪儿去?”
前厅里忽然响起门铃声。我的心发紧了。莫非奥尔洛夫回来了?库库希金到他那儿去告了我的状吧?我跟他见面该说些什么好?我走去开门。原来是波丽雅回来了。她走进来,在前厅里抖掉她斗篷上的雪,一句话也没对我说就回到她的屋里去了。等我回到客厅,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正站在房间中央,脸色白得跟死人一样,睁大眼睛直视着我。
“是谁来了?”她小声问道。
“波丽雅,”我回答说。
她举起手来抚摸了一下头发,疲乏地闭上眼睛。
“我马上就走,”她说。“劳驾,把我送到彼得堡城郊去。
现在几点钟了?“
“两点三刻。”
。。
《匿名的故事》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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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过了一忽儿,我们走出了这所房子。街上漆黑,没有行人。天下着湿雪,潮湿的风抽打着我们的脸。我记得那是三 月初,正交解冻的时令,街上已经有好几天不见雪橇而换成马车了。后门的楼梯啦,寒冷啦,夜间的昏暗啦,那个放我们走出大门以前盘问过我们的穿皮袄的门房啦,这些东西留下的印象弄得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垂头丧气,一点精神也没有了。我们坐上一辆马车,支起车篷以后,她周身发抖,急忙对我说,她多么感激我。
“我不怀疑您的好意,不过想到您为我费心,我还是过意不去,……”她喃喃地说。“哦,我明白了,明白了。……今天格鲁津来,我已经觉得他在说谎,有件事瞒着我。嗯,那有什么关系?随他去吧。不过让您这样操心,我还是过意不去。”
她还感到疑惑。为了彻底消除她的怀疑,我就吩咐车夫赶车到谢尔吉耶夫街去。马车在彼卡尔斯基的门前停住,我下了马车,去拉门铃。等到看门人走出来,我为了让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听见,就大声问盖奥尔季·伊凡内奇在不在家。
“在家,”他回答说。“他回来半个钟头了。大概他睡了。
你有什么事?“
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忍不住从马车里探出头来。
“盖奥尔季·伊凡诺维奇在这儿住很久了吗?”她问。
“两个多星期了。”
“他一直没有到外地去过?”
“没有,”看门人回答说,惊讶地看着我。
“明天一早告诉他,”我说,“就说他妹妹从华沙来找他了。
再见。“
然后我们又坐上马车往前走。马车上没有车帘,大片的雪飘落在我们身上。风,特别是从涅瓦河上吹来的风,寒冷刺骨。我渐渐觉得,我们好象已经坐了很久的马车,痛苦了很久,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颤抖的呼吸声我也听了很久似的。我仿佛睡着了,在半昏迷的状态中偶尔回顾一下我的古怪而杂乱的一生,不知什么缘故,想起了我小时候看过两次的情节剧《巴黎的乞丐》。当我为了摆脱这种半昏迷的状态,从车篷里探出头去,看见曙光的时候,所有那些过去的形象,所有那些模糊的思想,不知怎么一来,突然在我脑子里融合成一个鲜明坚定的思想:我和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已经无可挽回地完蛋了。这是一个信念,好象寒冷的蓝天包藏着这个预言似的;可是过了一忽儿,我却又想到别的事情,相信别的了。
“我现在成了什么啦?”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说,她的喉咙由于天气寒冷和潮湿而变得嗄哑。“我该到哪儿去,我该怎么办呢?格鲁津说:到修道院去。啊,我倒愿意去!我愿意换掉我的衣服、我的模样、我的名字、我的思想,……我愿意换掉一切,一切,永远隐遁起来。可是人家不会允许我进修道院的。我怀孕了。”
“明天我跟您一块儿出国去,”我说。
“这办不到。我丈夫不会给我护照。”
“没有护照我也可以送您去。”
马车停在一幢涂了深色油漆的两层楼木头房子前面。我去拉门铃。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从我手里接过一个不大的、很轻的柳条筐,这是我们带出来的唯一的行李,她苦笑着说:“这算是我的bijoux①了。……”可是她那么衰弱,拿不动这个bijoux。我们等了很久,没有人来开门。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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