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的眼泪》第22章


五点整,他们会感恩地看看时钟,告别。
有时候,他们离开前会设法说服我去参加交谊室里的宾果游戏,例如两星期前来看我的那一批人就是。他们说,你不想玩一把吗?我们可以顺便推你过去,应该很好玩的。
我说当然好玩啦,不过前提是你是一棵甘蓝菜。他们笑了。虽然我不是在说笑,不过我还是开心。我这个年纪的人,只要别人会响应你的话就偷笑喽。起码他们还有在听。
他们对我的老生常谈意兴阑珊,我实在不能怪他们。我的真实经历全都过时了。就算西班牙流感、汽车问世、世界大战、冷战、游击战、第一颗人造卫星史拨尼克克史拨尼克克:1957年10月4日,前苏联发射的世界第一颗人造卫星。我都亲身经历过,那又如何?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我还能说些什么?我的生活不再有高低起伏。变老就是这样,这就是问题的核心。我还没有准备好做一个老人。
可是我不应该埋怨,今天可是去看马戏团的日子呢。
萝丝玛莉端了早餐给我。当她打开褐色塑料盖,我看到她已经在麦片粥里加了鲜奶油和红糖。
“不要告诉拉席德医生我给你鲜奶油。”她说。
“为什么不可以,我不应该吃鲜奶油吗?”
“这不是针对你的,只不过专门设计的菜单就是这样。有些人消化油腻食物的能力已经不如从前了。”
“那奶油呢?”我好愤慨,脑袋回溯过去几周、几个月、几年的情况,试图追想上一回见到鲜奶油或奶油是什么时候。要命,她一语正中要害。我怎么没注意到呢?或许我是注意到了,才会如此厌恶这里的伙食。哼,也难怪啦。我猜他们也缩减我们的盐分摄取量。
“这种菜单据说能让你们维持健康久一点。”她边说边摇头。“我不懂的是,为什么走到黄金岁月的人不能享受一点奶油。”她抬眼看我,目光锐利,“你的胆囊还在吧?”
“在。”
她脸色又柔和下来:“好啦,既然这样,你好好享受鲜奶油,扬科夫斯基先生。你用餐的时候要看电视吗?”
“不用,反正这个年头只有垃圾节目。”我说。
“这倒是真的。”她将被子折好放在床尾,“如果你缺什么,就按铃叫我。”
她离开后,我下定决心要和气一点,不过得先想个法子记住自己的决定。我没有线可以绑在指头上,不过可以用纸巾代替。我年轻的时候,电影都是这么演的,在指头上绑一根线,提醒自己某事,就是这样。
伸手拿纸巾的时候,我瞥见自己的双手,凹凹凸凸歪歪扭扭,皮肤薄,而且就和我破相的脸一样净是老人斑。 
大象的眼泪 八(4)
我的脸啊。我将麦片粥推到旁边,打开梳妆镜。这会儿我早该知道自己现在的容貌,可是不知怎么的,我依旧期待在镜中见到自己,结果看到的却是阿巴拉契亚人用苹果做的娃娃,非但干瘪有斑,而且多了下垂的皮肉、眼袋和长长的招风耳。几根白毛从布满斑点的头颅冒出来,可笑。
我拼命用手抚平头发,在镜中见到苍老的手举到苍老的头颅上,不禁僵住。我凑近镜子,眼睛睁得很大,试图看穿松垮垮的皮肉。
毫无助益。就算直视浑浊的蓝眼珠,我也找不到自己的影像。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是我?
我恶心到无法进食。我将麦片粥的褐色盖子盖回去,艰难地找到控制床组的按钮,揿下放平床头的钮,如此桌面便高踞我上方,宛如秃鹰。嘿,等等,有一个钮是降低床面高度的。好啦,现在我可以侧卧在床上,而不会卡到可恶的桌子,打翻麦片粥。我不要再打翻食物了,以免他们说我发火,又召来拉席德医生。
床面一放到最低的高度,我便侧躺着,视线穿越百叶窗,凝望外面的蓝天。几分钟后,我陷入心平气和的状态。
天空,天空,永远不变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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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的眼泪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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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的眼泪》第三部分
(1)
我凝望车门外的天空做白日梦。刹车刺耳嘶鸣,所有东西都摇摇晃晃向前颠动。我稳住身子不滑过粗糙的地板,等重拾平衡后便用手拢过头发,系好鞋带。一定是乔利埃特,总算到了。
我旁边粗劈木门咿呀一声打开,金科走到车厢门倚着门框,昆妮在他脚边,热切地望着掠过眼前的景色。打从昨天那桩事情他就不看我了,坦白讲我也觉得很难面对他,一边为他受到的羞辱深深同情,一边又很想哈哈大笑,心思就这么两头摆荡。好不容易,火车喀啦啦地停下,喷出蒸气。金科照例拍拍手,昆妮便照例飞蹦到他怀里,两个就这么走了。
外头静得诡异。尽管飞天大队足足比我们早半个小时抵达,但工人默然不语散立在外面。没有乱中有序的繁忙,没有奔跑的脚步声,没有斜坡道,没有咒骂,没有飞抛的绳索,没有拖拉东西的人马,只有几百个不修边幅的人茫惑不解地望着另一个马戏团搭建的帐篷。
他们的场子看来像一座死城,有大篷却没有人潮,有伙房帐篷却没有旗子。篷车和梳妆篷在后方,但留下来的人或是信步乱走,或是懒洋洋地坐在阴凉处。
我跳下车,一辆敞篷车恰恰驶入停车场。两名西装生意人下了车,提着公文包,从翘边帽的帽檐下打量这个场子。
艾蓝大叔迈开大步上前,身后没有跟班。他戴着高帽边走边挥动那根银头手杖,和那两个人握手,神色快活而兴奋。他嘴里说着话,转身扬起手朝着场子大略挥一下。生意人们点头,手臂抱在胸前,盘算又盘算,琢磨又琢磨。
我听到身后的碎石被踩得沙沙作响,接着奥古斯特的脸出现在我肩头上。“艾蓝大叔就是这样,在一里外也能嗅出地方官员的味道。你等着瞧吧,不用到中午,他就能让市长俯首听命。”他手搭在我肩头,“走吧。”
“去哪里?”我问。
“进城吃早餐啊,这里恐怕没吃的,大概要到明天才会提供伙食。”
“啊,是喔?”
“嗯,我们会尽量努力,可是我们几乎没给先遣员时间来到这里,对吧?”
“他们怎么办?”
“谁呀?”
我指指关门大吉的马戏团。
“他们喔?等他们肚皮饿得够扁,就会拍拍屁股走掉。讲真的,他们离开对大家都好。”
“那我们的人呢?”
“噢,他们哪,他们会活到食物运来的。放心,艾蓝不会让他们饿死。”
我们光临一间离大路不远的小馆子。馆子里一面墙边设了一排包厢座,另一面墙前是胶合木柜台,红凳上坐了很多客人,一边抽烟一边跟柜台后面的女孩天南地北。
我为玛莲娜扶着门,她直直走入包厢座,倚墙坐下。奥古斯特一屁股坐在她对面,所以我坐在玛莲娜旁边。她手臂交叉抱胸,瞪着墙壁。
“早啊,几位要点什么?”女孩说,仍然在柜台后面。
“一客全餐。我饿扁了。”奥古斯特说。
“蛋要哪一种?”
“荷包蛋。”
“夫人呢?”
“咖啡就好。”玛莲娜说,翘起一条腿来摇,动作很大,几近挑衅。她不看女侍,不看奥古斯特。回想起来,她其实也不看我。
“先生呢?”女孩说。
“呃,跟他一样的全餐。谢谢。”我说。
奥古斯特倚在椅背上,掏出一包骆驼烟。他从烟屁股拍飞一根香烟,张口接住,又靠回椅背,眼睛放光,摊开双手好不得意。
玛莲娜转身看他,故意慢慢拍手,僵着一张脸。
“好啦,亲爱的,别死心眼了,你明明晓得我们没肉了。”奥古斯特说。
“借过。”她说,朝我挪动,我连忙闪开。她迈步走出门口,鞋跟叩叩叩敲着地面,腰肢扭得红裙摇曳。
“女人哦。”奥古斯特说,用手挡风,点燃香烟,啪一声关上打火机,“噢,抱歉,要来一根吗?” 
大象的眼泪 九(2)
“不用了,谢谢,我不抽烟。”
“不抽啊?”他若有所思,吸了一大口烟。“你应该抽的,对身体不错。”他将香烟盒放回口袋,朝柜台后面的女孩打榧子。她正站在煎锅前,一手拿着铲子。
“快点行不行?我们不是整天都没事。”
她呆住,铲子停在半空中。两个柜台座的人慢慢转过头看我们,眼睛瞪得老大。
“呃,奥古斯特。”我说。
“怎么了嘛?”他看来大惑不解。
“我能做多快就是多快。”女侍冷冷地说。
“行,我只要求这么多。”奥古斯特说,向我凑过头,压低声音继续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女人哦,一定是来月经的关系。”
等我回到马戏团,场子里搭起了几个班齐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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