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的眼泪》第21章


她的名字突然如闪电般掠过脑海:萝丝玛莉!哈,这么说我还没老糊涂啰。
萝丝玛莉。萝丝玛莉。萝丝玛莉。
我得想个法子牢牢记住才行,编个押韵的句子什么的。或许我今天早上还记得住,但不能保证明天记得起来,恐怕连今天下午都未必能记得住呢。
她走到窗边,拉开百叶窗。
“可以不动吗?”我说。
“什么?”她应声。
“如果我说错了什么,就请你纠正我。这不是我的房间吗?如果我不想拉开百叶窗呢?我跟你说,每个人都以为比我清楚我想要什么,这样实在很讨厌。”
萝丝玛莉目瞪口呆,然后将百叶窗放下来,迈步离开房间,关上了门。我惊得合不拢嘴。
片刻后有人敲了门三下,将门打开一条缝。
“早安,扬科夫斯基先生,我能进来吗?”
她搞什么名堂?
“我说,可以让我进来吗?”她复述。
“当然。”我连忙答腔。
“谢谢。”她说,走进来,站在我床尾,“嗯,要不要我拉开百叶窗,让上帝恩赐的阳光照到你身上?还是你情愿整天都坐在黑暗里?”
“哎,你要开窗帘就开吧,别闹了。”
“这不是胡闹,扬科夫斯基先生。”她走到窗前拉开百叶窗,“一点也不是乱来。我从没想过你的感觉,谢谢你点醒我。”
她是在跟我开玩笑吗?我睨起眼,端详她的脸寻找答案。
“依我看,你想在房间里吃早餐吧?”
我没有接腔,仍然无法判定她是否在戏弄我。他们老早就把我的早餐癖好记在档案了吧,但他们每天早上都问我一样的问题。我当然喜欢在食堂吃早餐喽,不然在床上吃总觉得像个废人。无奈早餐之前恰恰是换尿布时间,走廊上的排泄物气味会让我反胃。得等到一两个钟头之后,每个失去自理能力的家伙都清洁完毕,喂饱了,安放在他们房间门口了,你才能安全地探头出去。
“好啦,扬科夫斯基先生,如果你希望大家尊重你的意愿,你也得给点暗示,人家才晓得你的意愿是什么。”
“对,我想在房间吃,麻烦你喽。”
“好,你想早餐前洗澡,还是吃完再洗?”
“你凭什么认为我需要洗澡?”我说,觉得深受冒犯,不过我也不敢说自己还不需要洗澡。
“因为今天是你家人来看你的日子啊。”她又绽出灿烂的笑靥,“而且你今天下午要出去玩,我以为你会想要清清爽爽地出门。”
出去玩?噢,对!马戏团。我得承认,连着两天起床都知道快要去看马戏团了,心情的确很愉快。
“如果你方便的话,我想洗好澡再吃早餐。”
身为老人,最没尊严的就是别人坚持协助你洗澡、如厕。
其实我压根不需要帮手,但大家都怕我再摔一跤,臀骨又骨折,所以不管我甘不甘愿,每回使用浴厕一定有人陪伴。我一向坚持一切自己来,无奈每回都有人护驾,以防万一,而且不知道什么道理,送我去的总是女的,但不论是谁,我脱下裤子坐着方便时,绝对会叫她到外面等我完事。 
大象的眼泪 八(2)
这还好,沐浴才尴尬呢。我得在看护面前脱到赤条精光,偏偏有些事情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所以尽管我都年过九十啦,老迈的那话儿有时仍会起立敬礼。我也无可奈何。她们一向假装没瞧见,我猜她们受训时就是这样教的吧。但假装没看到其实一样令人难堪,因为那代表她们认为我不过是一个无害的老男人,遛遛一只偶尔会昂然耸立的无害老小鸟。话说回来,倘若她们哪个正眼看待这只老小鸟,做了什么,我八成会吓得一命呜呼。
萝丝玛莉扶我进入淋浴间。“到啰,你抓住那边的扶杆——”
“我知道啦,我以前也冲过澡。”我说,抓住扶杆,慢慢降低身子,坐到淋浴椅上。萝丝玛莉拿下莲蓬头,方便我取用。
“这个水温可以吗,扬科夫斯基先生?”她说,手在流水下伸进伸出,小心地避开目光。
“可以啦,给我一点洗发精你就出去,行不行啊?”
“怎么了,扬科夫斯基先生。你今天的心情真的不好,是吧?”她打开洗发精的瓶盖,挤出几滴到我手心。几滴就够了,我头上只剩大概十根头发啦。
“需要什么就叫一声。”她说,拉上浴帘,“我就在这里。”
“你出去吧。”
她一走,我洗澡洗得很畅快。我从壁架上取下莲蓬头,贴近身体冲水,对准肩头滑向后背,然后逐一冲洗皮包骨的四肢。我甚至仰着头闭上眼睛,直接冲脸,佯装那是热带地区的阵雨,摇摇头,沉醉其中。我甚至很享受水流冲击那里,淋着很久以前曾经孕育出五个子女的粉红蛇。
有时候,当我躺在床上,我会闭上眼睛追忆裸女的模样,尤其是女人肌肤的触感。通常我想的是我太太,但也未必是她。我对她完全忠诚,结缡六十几载从不曾打过野食,只是幻想中的女主角未必是她。就算她知道,我想她也不会介意。她是一位极为善解人意的女人。
天哪,我好想念她呀。不止是因为如果她还在人世,我也不会进入养老院,不过事实也是如此啦。不论如何衰老,我们总是互相扶持,一向如此。但是她走了之后,想要不依孩子们的意思都不成。我第一次摔跤,他们便安排好一切,速度比你说一遍“爆玉米花”还要短。
他们说可是老爸你摔伤臀骨了嘛,那语气仿佛我没察觉骨折的事。我吃了秤锤铁了心,威胁到时连一毛钱也不留给他们,后来我才记起财产已经过到他们名下了。他们也没点破,任凭我像个老笨蛋叽哩哇啦骂个不停,一路骂到我自己记起那回事。记起来之后,我的火气更添三分。要是他们对我有半点尊重,他们起码会提醒我事实真相。我觉得他们像是把我当成一个闹脾气的小娃娃,等着我自己消气。
我渐渐体悟到自己茫然无助,立场渐渐动摇。
我让步了,跟孩子们说你们是对的,日常起居有“一些”协助也好,就请个人白天到家里帮忙,只要管煮食和清扫,大概不会太糟吧。不行啊?嗯,那找个居家看护如何?我承认,你们妈妈过世以后我是有“一点点”丢三落四……可是你们不是说……好吧,那你们看谁要搬来跟我一起住……不,我不明白……呃,赛门啊,你家房子大,我总可以……?
不行就是不行。
记得我最后一次离开家门的时候,他们把我五花大绑,活像搭车去看兽医的猫。当车子发动,泪花模糊了我的视线,压根无法再看一眼自己的家。
他们说我去的地方不是安养院,而是有专人协助生活起居的银发族公寓。你瞧,这是循序渐进的,一开始只有你需要帮忙的时候才会有人协助你,然后等你越来越老……
每回他们说到这里就没了声音,仿佛只要不说出来,我就不会依据逻辑,推出结论。
曾经有很长的时间,我觉得五个子女背叛了我,居然没半个人提议让我一块儿住。现在我不作如是想。我有大把时间思前想后,其实他们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若再添上我就更不用说了。 
大象的眼泪 八(3)
赛门差不多七十岁,至少闹过一次心脏病。茹丝有糖尿病,彼德的前列腺有问题。乔瑟夫跟太太去希腊的时候,太太跟一个男孩子跑了。虽然黛娜的乳癌看样子已经康复了,谢天谢地哦,可是她孙女有两个非婚生子女,还在商店顺手牵羊被逮到,所以黛娜把她带回家住,想把她拉回正道。
而这些只是我知道的麻烦,还有一大堆别的事他们都瞒着我,怕我听了难过。我曾经听到好几桩事的风声,但一问起他们都守口如瓶。你晓得的,不可以让老爷爷难过。
个中道理何在?我真想知道这一切有何道理。他们为了保护我而将我排除在外,却恰恰形同将我一笔勾销,这太奇怪了嘛。讨厌。如果我不知道他们的事情,我怎么加入他们的谈话?
我思忖再三,觉得这根本无关乎保护我,而是他们想自保,这样等我死的时候,他们才不会太伤心。这就跟青少年准备自立门户之前会先疏离父母一样。当赛门十六岁言行变呛的时候,我以为他有问题。等黛娜也到了那个年纪,我明白她没毛病,一切都是天生自然的。
尽管家人对我瞒东瞒西,来看我倒是绝对勤快。每个星期天总会有人排除万难来看我。来了就絮絮叨叨,絮絮叨叨,评论天气的风雨阴晴,告诉你他们度假做了什么,午餐菜色如何,这么聊到五点整,他们会感恩地看看时钟,告别。
有时候,他们离开前会设法说服我去参加交谊室里的宾果游戏,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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