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作品选》第11章


洋房。狂奔中我似乎听到了自己一面念念有词的低语,——跑吧,电车。跑吧,佐野次郎。跑吧,电车。跑吧,佐野次郎。我配上乱七八糟的调子不停重复、重复地唱著。啊,这就是我的创作。这就是我作出来的唯一的一首诗。多麽地窝囊!我就是头脑不好,所以我没用。我就是窝囊,所以我没用。车灯。巨响。星星。叶子。灯号。风。啊! 
四 
「佐竹。昨天晚上佐野次郎被电车撞死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今天早上我听到收音机的新闻了。」 
「那家伙真是多灾多难。不像我,只要自己不上吊的话大概怎麽样也死不了。」 
「然後,最长寿的大概就是你了。我的预言很准的。喂,——」 
「什麽事?」 
「这里有二百圆,塘鹅的画还挺好卖的。本来我是想和佐野次郎去玩才拼命筹出这麽多来的。」 
「交给我吧。」 
「可以。」 
「小菊。佐野次郎死了。嗯,他不在了。你去哪里找都找不到的。不要哭。」 
「是。」 
「这一百圆给你吧。拿这些钱去买些漂亮的衣服和腰带,一定就可以把佐野次郎给忘了。人要知道变通。喂、喂,佐竹。今天晚上我们就和好一天,一起去玩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那是日本最棒的地方。——像这样我们两个都活著的感觉,还满教人怀念的呢。」 
「哪个人迟早都是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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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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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过世的时候,大哥二十五岁,才刚大学毕业;二哥二十三岁,老三二十岁,我十四岁。哥哥们对我百般呵护,人也都很成熟稳重,所以虽然父亲死了,我也从来没有吃过一点苦。我把大哥完全视同父亲,二哥就当作是成天操劳的叔叔,只顾著向他们撒娇。无论我再过份的恣意要求,哥哥们都只是笑著容忍我。虽然哥哥们什麽也没有让我知道,凡事都一直任凭我为所欲为,不过岂止这些有形的,为了守住那些为数绝对在百万以上的遗产和先父各方的政治势力,哥哥们一定还投注了许多许多无形的努力。父亲那边也没有可以倚靠的叔伯长辈,所有的大小繁务,只有仰仗二十五岁的大哥和二十三岁的二哥两人协力处理。大哥二十五岁当镇长,稍微熟悉了政治实务之後,三十一岁就做了县议员。听说当时他是全国最年少的县议员,报纸上称他是A县的近卫公1,漫画书刊也拿他作题材,很得人望。 
然而大哥却仍然整天郁郁寡欢的样子。大哥所向往的,并不在那里。他的书架堆满了王尔德2全集、易卜生3全集,还有日本戏曲家的著作,自己从前也会写写戏曲,常会把弟弟妹妹们叫到房里来念给我们听;那时的大哥脸上的,满是打从心底高兴的表情。虽然当时我年纪还小,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大哥的戏曲,绝大多数似乎都是以命运的凄凉为主题。大哥写过一篇叫「相争4」的长篇戏曲,里面人物的表情,我甚至到现在都还可以清楚地在脑中勾勒出来。 
大哥三十岁的时候,我们全家曾经合力发行过一部标题很可笑的同人杂志「aonbo5」,负责编辑的是当时在美术学校念雕塑科的老三。 
「aonbo」这个名字是老三一个人想出来的,这名字好像令他很得意。封面也是他画的,只是上面都是一些天花乱坠的超现实风格,还用了一大堆银粉,根本看不懂他在画什麽。大哥在创刊号上发表了一篇随笔。 
大哥让我帮他作口述笔记,题目是「饭」。我到现在还记得,大哥把两只手背在後头,眼睛凝视著天花板,在二楼的西式房里慢慢地踱著圈子。 
「好了吗,好了吗。我要开始罗。」 
「嗯。」 
「我今年就满三十岁了。孔子说过三十而立,然而我哪里站得住,反而随时都可能要倒下。渐渐地我已经无法再切身感受到生命的意义。勉强要说的话,我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是活著的。这里所说的『饭』,不是抽象的生活形态,也不是概念式的生活意欲,而是单纯指那满满的一碗饭而言。是指咀嚼著饭的那一瞬间的感觉。那是一种动物性的满足。很低俗的话题。……」 
那时我还只是个中学生,但是在战战兢兢地抄著大哥那些述怀的当中,还是不禁为大哥叫屈。什麽A县的近卫公,大家口口声声无知地吹捧著,事实上大哥心里有多麽寂寞,我想根本没有一个人知道。 
二哥在这部创刊号上好像什麽也没有发表,不过他从谷崎润一郎6的早期开始就是忠实读者,同时也非常欣赏吉井勇7的风范。二哥很会喝酒,颇有豪快的大将之风,却从来不会以酒害事,一直都充当大哥的谘询对象,做事有条不紊,是一个很谦逊的人;不过其实我很怀疑二哥真正向往的,搞不好是吉井勇那种「踏入红灯不复归者真吾也。8」的勃勃雄心才对。有一次他在地方报纸上发表了一篇写鸽子的随笔,作者近照也一起上了报,他开玩笑地大摇大摆拿到我面前:「怎麽样,我的照片这样登起来,还挺像文人的吧,有吉井勇的味道吧。」二哥的脸生得像左团次9一样,很威风;大哥的五官纤细,家里人也都夸赞他长得像松茑10。他们其实早就意识到自己生得漂亮,有时候喝醉了,还会学左团次松茑的鸟边山心中11或皿屋敷12里面的语调一搭一唱。 
这个时候,一个人远远地躺在二楼西式房的沙发上,听了两个哥哥的模仿相声,「哼」地一声发出恶毒的笑声的,就是老三了。这个哥哥进了美术学校,身子却很虚弱,所以没有怎麽把精力放在雕塑上,反而很迷恋小说。他也有很多喜欢文学的朋友,和他们合出过一部名叫「十字街」的同人杂志,并且亲自为那杂志画封面,有时候也会在志上写些诸如「苦笑收场」的淡彩小说。他用的笔名叫梦川利一(ゆめかわりいち)13,哥哥姊姊都笑他,说受不了他那名字。他还用riichiumekawa的罗马拼字印了名片,故作姿态地也给过我一张,不过因为念起来是梅川利一,连我都浑身发毛,「哥哥你不是梦川吗?是故意印成这样的吗?」我一问,哥哥的脸马上通红起来, 
「呀,糟了,我不是梅川!」名片已经发到朋友、学长和常去的吃茶店手上了。这好像不是印刷厂的误印,是哥哥自己亲手指定要umekawa的。把u这个字用英语发音误念成〔yu〕,是许多人都容易犯的错。这张名片终於落为全家的大笑柄,哥哥在家里也被梅川先生、忠兵卫14先生地叫。这个哥哥的身体很虚弱,十年前,二十八岁就死了。他生得一副恍若天人的美貌,那时候姊姊们在看的少女杂志,每个月的封面上都会有一个叫作吹矢浩二的人画的眼睛大大、身材细细长长的少女,哥哥长得就和那少女一模一样,我常常看著哥哥的那张脸发呆。我并不嫉妒他,反而不明究理地乐在自己哭笑不得的奇妙感觉当中。 
哥哥生性正经,私底下甚至还相当严谨,却偏偏喜欢把听说是以前法国流行过的风流绅士风和鬼面毒笑风15奉为平日消遣,一个劲胡乱瞧不起别人,装出一副孤傲的样子。大哥结了婚,当时已经生了一个小女孩,每到暑假,年轻的叔叔阿姨们便会从东京、从A市、从H市、从各处的学校回到家里来齐集一堂,来来来,到东京的叔叔这边来,来来来到A阿姨这边来,七嘴八舌地争相抢著一个小侄子,这时候哥哥就会站在离大家远一点的地方说刚出生的小侄子的坏话:「怎麽搞的,还红红的嘛,真恶心。」然後无可奈何似的意思意思伸出两只手,「来来来,到法国的叔叔这边来。」晚餐时间,每个人面向桌上的菜,依照祖母、妈妈、大哥、二哥、三哥和我的顺序排排坐著,对面就坐著管帐的,还有大嫂和姊姊们。大哥和二哥不管夏天再炎热,一定坚持要喝日本酒,两个人身旁都让人准备好了大毛巾,一边喝著烫热的酒,一边不停拿毛巾往自己身上答答滴下来的汗上擦。他们每天晚上大概都喝个一两升,不过两个都很能喝,所以从来没有看他们在大家面前失过态。三哥绝不会加入他们的行列,只是视而不见地坐在座位上,自顾自地把葡萄酒倒进很讲究的玻璃杯里,眨眼间杯子就见了底,接著又匆匆忙忙把饭吃完,一本正经地向大家道过慢用,就像消失了一样不见踪影,那身段之漂亮真是令人称奇。 
发行那本「aonbo」杂志的时候也是老样子,这个哥哥本著自己是总编辑,要我去和全家人收齐了各式各样的原稿来,抱在手上恶毒地边读边哼。我总算作完了大哥那篇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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