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喀羡慕过你吧。不,连我也羡慕哩。拉卟君年纪又轻……”我说。
“我的嘴要是好好的,说不定会乐观一些呢!”拉卟也插话说。
经我们这么一说,长老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眼眶里噙满泪水,直勾勾地盯着那尊黑色的维纳斯像。
“其实我也……这是秘密,谁也不要告诉……其实我也不信仰我们的神。可是早晚有一天,我的祈祷……”
长老刚说到这里,房门突然打开了,一只大块头的雌水虎猛地向他扑了过来。不用说,我们想拦住她,但是转瞬之间这只雌水虎就把长老撞倒在地。
“糟老头子!今天你从我的皮夹子里偷走了喝盅酒的钱!”
十来分钟以后,我们把长老夫妇撇在后面,简直像逃跑似的奔出了大寺院的正门。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之后,拉卟对我说:“看那副样子,长老也就不可能信仰‘生命之树’啦。”
我没有答腔,却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大寺院。大寺院那高耸的塔和圆屋顶像无数的触角般地伸向阴沉沉的苍穹,它散发出一种可怕的气氛,就像是出现在沙漠的天空上的海市蜃楼一般……
十五
约莫一个星期以后,我偶然听医生查喀谈到一件稀奇事。说是托喀家闹鬼。那阵子雌水虎已不知去向,我们这位写诗的朋友的家变成了摄影师的工作室。据查喀说,每逢顾客在这间工作室里拍照,后面总是朦朦胧胧地出现托喀的形影。当然,查喀是个唯物主义者,并不相信死后的生命。他讲这段故事的时候,也狡黠地微笑着,并做出这样的解释:“看来灵魂这个东西也是物质的存在哩。‘在不相信幽灵这一点上,我跟查略是差不多一致的。但我对诗人托喀怀有好感,所以就跑到书店去买来了一批刊有托喀的幽灵的照片和有关消息的报刊。果然,在这些照片上,大大小小的雌雄水虎后面,能够依稀辨认出一只像是托喀的水虎。使我吃惊的倒不是照片上出现的托喀的幽灵,而是有关报道——尤其是灵学会提供的报告。我把它几乎逐字逐句地译出来了,将其梗概发表在下面。括弧里的是我自己所加的注解。
《关于诗人托喀君的幽灵的报告》(见灵学会杂志第八二七四期。)
我们灵学会会员前不久在自杀的诗人托喀君的故居、现为某某摄影师的工作室的××街第二五一号召开了临时调查会。出席的会员如下。(姓名从略)
九月十七日上午十点三十分,我等十七名会员与灵学会会长培喀先生,偕同我等最信任的灵媒赫卟夫人,集合于该工作室。赫卟夫人一经走进,立即感触鬼气,引起全身痉挛,呕吐不已。据夫人称,此乃由于诗人托喀君生前酷爱吸烟,其鬼气亦含有尼古丁云云。
我等会员与赫卟夫人静默地坐在圆桌周围。三分二十五秒以后,夫人乍然陷入极其急剧的梦游状态,而且为诗人托喀君的灵魂所附。我等会员按年龄顺序,与附托在夫人身上的托喀君的魂灵问答如下:问:你为何显灵?
答:目的在于知道死后的名声。
问:你——或是说诸位,身为魂魄仍然眷念俗世的名声吗?
答:至少我是不能不眷念的。然而我所遇到的一位日本诗人的魂灵却是轻视死后的名声的。
问:你知道这位诗人的姓名吗?
答:可惜忘记了。我只记得他所喜欢作的十七字诗中的一首。
问:那诗讲什么?
答:古老的池塘啊,青蛙跳到水里,发出了清响。①
① 这是松尾芭蕉所作的一首脍炙人口的俳句。
问:你认为这首诗写得好吗?
答:我并不认为写得不高明。不过,如果把“青蛙”改成“水虎”就更精彩了。
问:为什么呢?
答:因为我们水虎在任何艺术中都迫不及待地要找到水虎的形象。
此时会长培喀先生提醒我等十七名会员,此乃灵学会的临时调查会,并不是评论会。
问:各位魂灵的生活如何?
答:与诸位毫无二致。
问:那么你后悔自杀吗?
答:未必后悔。如果魂灵生活过腻了,我也可以用手枪“自活”。
问:“自活”,容易做到吗?
托喀君的魂灵提出另一个反问答复了这个问题。对于了解托喀君的水虎来说,这样应答是不足为奇的。
答:自杀,容易做到吗?
问:诸位的生命是永恒的吗?
答:关于我们的生命,众说不一。请不要忘记,幸而我们当中也有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拜人教等各种宗教。
问:你信什么教?
答:我一向是个怀疑派。
问:然而你至少不怀疑魂灵的存在吧?
答:我信得没有诸位那样深。
问:你结交了多少朋友?
答:我交的朋友,古人今人,东方西方的都有,不下三百个。其中著名的有克莱斯特①、迈兰德②、魏宁格尔③……
① 克莱斯特(1777…1811),德国戏剧家、小说家,后自杀。
② 迈兰德(1841…1876),德国哲学家,受叔本华影响颇深,后自杀。
③ 魏宁格尔(1880…1903),澳大利亚思想家。
问:你所结交的都是自杀的吗?
答:那也不一定。为自杀作辩护的蒙坦①是我的畏友之一。但是不曾自杀的厌世主义者——叔本华②之流,我是不跟他往来的。
① 蒙坦(1533…1592),法国思想家。
② 叔本华(1788…1860),德国哲学家,唯意志论者。
问:叔本华还健在吗?
答:他目前创立了魂灵厌世主义,议论着可否实行“自活”。可是自从他晓得了霍乱也是细菌引起的疾病之后,心情似乎颇为踏实了。
我等会员相继打听拿破仑、孔子、陀思妥耶夫斯基、达尔文、克莉奥佩特拉①、释迦牟尼、德漠斯特涅斯②、但丁、千利休③等魂灵的消息。可惜托喀君未能详细地予以答复。托喀君却反过来询问起关于他自己的种种流言蜚语。
① 克莉奥佩特拉(公元前69…公元前30),埃及女王,自杀而死。
② 德漠斯特涅斯(公元前382…公元前322),希腊雄辩家,自杀而死。
③千利休(1522…1591),日本茶道的创始人,自杀而死。
问:我死后名声如何?
答:一位评论家说你是“小诗人之一”。
问:他恐怕是由于我没有赠送诗集而怀恨的水虎之一吧。我的全集出版了没有?
答:虽然出版了,可是销路不佳。
问:三百年后——即著作权失效之后,我的全集将为万人所争购。跟我同居的女友呢?
答:她做了书商拉喀君的夫人了。
问:可惜她还不知道拉喀君的眼睛是假的。我的儿子呢?
答:听说是在国立孤儿院里。
托喀君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起来了。
问:我的家呢?
答:成了某摄影师的工作室。
问:我的书桌呢?
答:谁都不知道它的下落。
问:我在书桌的抽屉里珍藏着一束信件——然而这和忙碌的诸位没关系。我们魂灵界马上就进入黄昏了。我将与诸位诀别。再见,诸位。再见,善良的诸位。
随着这最后一句话,赫卟夫人又猛地清醒过来了。我等十七名会员向在天之神发誓,这番交谈是千真万确的。(再者,对我等所信任的赫卟夫人的报酬,已经按照夫人过去当女演员时的日薪标准偿付了。)
十六
我读了这些报道之后,逐渐觉得呆在这个国家里也怪憋闷的,就千方百计想回到人间。可是不管怎么拼命找,也找不到我掉进去的那个洞。后来听那个打鱼的水虎巴咯说,在这个国家的边界上有一只年迈的水虎,他读书吹笛自娱,独自安安静静地过着日子。我心想也许能向他打听出逃离这个国家的途径,就马上到边界上去。跑去一看,哪里是什么老水虎呢,在一座小房子里,有一只刚够十二三岁、连脑袋上的凹坑还没长硬的水虎在悠然自得地吹着笛子。我以为走错了门。为慎重起见问问他的名字,果然他就是巴咯告诉我的那只老水虎。
“可你像是个娃娃呢……”
“你还不晓得吗?不知道我交的是什么运,出娘胎的时候是白发苍苍的。以后越来越年轻,如今变成这么个娃娃相了。可是计算一下年龄嘛,没生下来以前算是六十岁,加上去说不定有一百十五六岁啦。”
我四下里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那朴素的桌椅之间弥漫着纯真的幸福。
“你好像比其他水虎过得幸福嘛!”
“唔,兴许是的。我年轻的时候是苍老的,到老又年轻了。所以我不像老水虎那样欲望枯竭,也不像年轻水虎那样沉湎于色。反正我的生活即使算不得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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