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宁》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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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水上的爸爸继续向前走,来到那条路的尽头,又转入旁边一条街,那儿有一家安着石榴红色玻璃窗户、小木屋式样的小酒馆。
午后五点一刻,琼拎着满满一包食物,夹着两本杂志和三个小包回到家门口,发现门廊邮箱里有一封女儿寄来的航空快信。自从伊莎贝尔前次给父母寄来一封短信,说她 5 
5在亚利桑那州度完蜜月之后已经安抵丈夫的家乡,至今又过去三个多星期了。琼夹着七歪八扭的小包,连忙把信拆开。这是一封充满欢乐幸福的信,她一口气把它看完,心中感到宽慰而欣喜,好象样样东西都在她眼前欢舞似的。她摸到大门上挂着一样东西,仔细一看不免吃一惊,原来是普宁一向当成自己一点心肝似的那串钥匙,连带小皮夹子挂在门锁上。她就用它把门打开,刚一走进去就听见从食品室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食橱挨个儿给打开,又给关上。
她把大包小包放在厨房的餐具柜上,冲着食品室问道:“你在找什么呐,铁莫菲?”
他从里面走出来,气咻咻的,满脸通红,她惊讶地发现他的脸上还一塌糊涂地沾着没拭去的泪痕呐。
“蒋(琼),我在找威士枯斯和苏大斯特①,”他凄凉地说。
“我怕没有苏打水,”她带着盎格鲁…撒克逊人那种清醒的克制力回答道。“餐厅那个柜橱里倒有的是威士忌。不过,我建议咱俩还是弄点好热茶喝喝吧。”
他比划了一个俄罗斯式表示“放弃”的手势。
“不啦,我其实什么也不想喝,”他在厨房里那张桌子旁边坐下,长叹一声,说道。
她在他身旁坐下,翻开她买回来的一本杂志。
① 普宁找的是威士忌苏打,但是他发音不对,念成“viscous and sawdust”,变成“粘胶和锯末儿”的意思了。
“那咱们来看看图片吧,铁莫菲。”
“不想看,蒋。你知道我一向闹不清里面什么是广告,什么不是广告。”
“你歇着,铁莫菲,让我来讲给你听。瞧,我喜欢这一幅。
哎呀,妙极了,这儿把两种概念结合起来啦——沙漠孤岛和烟雾里的女郎。你瞧,铁莫菲——看一眼嘛,”——他无可奈何,只好戴上自己那副看书用的眼镜——“这是一座只有一棵棕榈树的沙漠孤岛,这是一节撞碎了的木筏,这是一名失事船只上的水手,这是他救活那条船上的一只小猫,再瞧这儿,那块岩石上——”
“不可能,”普宁说。“不丁点的小岛,再加上棕榈树,不可能存在于那样大的海里。”
“可是它确实就存在这儿呐。”
“叫人没法忍受的孤独啊,”普宁说。
“对,但是——真格的,你不公道,铁莫菲。你明明知道自己同意劳尔的观点:思想领域是建立在一种与逻辑相协调的基础上的。”
“我对这有保留的看法,”普宁说。“首先,逻辑本身——”
“好啦,咱们未免扯得太远了,离开咱们这个好玩的正题了。偌,你看这张画儿。这是那个水手,这是那只猫咪,这是一条闲荡而挺愁闷的美人鱼;再瞧水手和猫咪上方的腾腾烟雾。”
“原子弹爆炸吧,”普宁哀愁地说。
5 
6“不是,完全不是。比那可要有趣得多。你看,人把这些滚圆的烟雾看成是他们思想的投影。现在咱们终于接触到有趣的地方啦。水手想象美人鱼长着两条腿,那只猫却想象她彻头彻尾是条鱼。”
“莱蒙托夫①,”普宁伸出两个手指头说,“只用两首诗就把美人鱼描绘得琳漓尽致了。我即使高兴的时候也受不了美国人的幽默,我应当说——”他用颤悠悠的手摘下眼镜,用胳膊肘推开那本杂志,脑袋趴在胳膊上,瓮声瓮气地呜咽起来。
她听见大门口有人在开门关门。不大一会儿工夫,劳仑斯装出一副滑稽样儿,朝厨房里鬼鬼祟祟地窥探。琼摆摆右手叫他走开,左手把放在大包小包上的那个彩色花边信封指给他看。她脸上闪现的会心微笑简单地反映出伊莎贝尔那封信的内容;他伸手抄了那封信就不再开玩笑地踮起脚尖朝外走。
普宁那强壮得多余的肩膀还在抽动。她合上那本杂志,看了看封面:玩意儿似的欢蹦乱跳的小学生、伊莎贝尔和哈根家的孩子、光秃秃的遮荫树、一个白色的塔尖、温代尔的钟楼。
“她不想回来吗?”琼温柔地问。
普宁,脑袋还伏在胳膊上,用他那捏得不太紧的拳头擂起桌子来了。
① 米哈伊尔?莱蒙托夫(1814-1841):俄国浪漫派诗人、作家。
“我什佛(么)也没由(有),”普宁流着鼻涕的鼻子挺响地吸着气,恸哭道,“我什佛,什佛,什佛也没由剩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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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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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宁在温代尔学院任教那八个年头里,几乎每一学期——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原因,主要是声音的原故——都要换一换住所。如今在他的记忆里,那些房间累积起来,就象是在一个家具店里,不顾时间和空间的差别,在柔和的灯光下,把那些家具胡乱搀合在一起展览,一批扶手椅啦,床啦,灯啦,壁炉旁边的摆设啦,花样繁多,而店外则在下雪,暮色苍茫,人们一谁也不真正爱谁。他在温代尔住过的一些房间比起他当年在纽约住宅区住的那间房间看起来整洁多了,纽约那间房间座落在肿(中)央公园和黑(河)滨道之间的一个街区里,叫人难以忘怀的是路边遍地的废纸啊,那堆有人已经不留神踩了一脚的、锃亮的狗屎啊,还有一个个使劲儿朝又高又黑的门廊台阶扔球玩的、不知疲倦的男孩;甚至这间房间在普宁的脑海里(一个小球还在弹跳回去)都比他当年在中欧只拿“南森”护照时住的那个如今已经记不大清楚的老住所确实要干净得多。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普宁变得爱挑剔了,光有漂亮的摆设已经不够了。温代尔是个安静的小城镇,而温代尔村 
座落在山洼里则显得更加清静;可是普宁却觉得住在哪儿都嫌不够静谧。他在这儿开始生活时,住在学院为单身教师准备的、考虑得很周到的、备有家具的宿舍里,自己有一套很不错的房间,尽管有些由于群居而带来的缺点(“普宁,来一盘乒乓球怎么样?”“我可不再玩小娃娃玩的玩意儿啦”),一直住到一些工人来到这条街——普宁格勒,脑壳街——开始在路面上钻洞时为止,因为他们钻了又填,填了又钻,一阵拉锯似的邪恶的颤动,又是一阵令人惊奇的停顿,一连干了好几个星期,而且他们好象再也找不到那件错埋了的宝贵工具似的。他又搬到温代尔村那个著名的与世隔绝的公爵公寓里去住(为了把这儿那儿那些特殊的冒犯者挑出来罢了),租了一间讨人喜欢的小房间,然而每天夜里楼上浴室里都有瀑布一般哗哗放水的响声和砰砰的关门声,其间还有两个长着雕像那种粗石腿的怪物会用重得叫人讨厌的脚步走来走去——这种想象中的体态跟楼上实际住着的两位邻居苗条的身躯很难对得上号,他俩原来是艺术系的斯塔尔夫妇(“我叫克里斯托弗,这位是内人路易丝”),一对天使般温柔的夫妇,都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肖斯塔科维奇极感兴趣。他又搬到一间更舒适的卧室兼书房的房子里去住——还是出租单个房间的公寓——没人会撞进来要求免费上一堂俄语课,然而可怕的温代尔冬天一开始,锋利的无孔不入的风就从窗缝甩爬吹进来,甚至也从厕所抽水马桶里窜出来,于是那间舒适的小屋就出现一连串疯狂或邪门的事儿——普宁那个刷过银漆的暖气片会发出一 6 
6种没完没了嗡嗡的音乐声,或多或少还算是古典音乐。他想法用一块毛毯把它蒙住,就好象它是个笼中的鸣鸟,可是歌声说什么也不肯停下来,直到赛耶太太的老娘被送进医院,在那儿归了西之后,暖气片才转而发出加拿大人说的那种法国话。
他还试过别种类型的住所:私人家出租的房间,这类房间尽管在许多方面不尽相同(譬如说,不是所有的都带护墙板;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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