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宁》第13章


他还试过别种类型的住所:私人家出租的房间,这类房间尽管在许多方面不尽相同(譬如说,不是所有的都带护墙板;有些上面是涂了白灰的,或者至少有一部分涂了白灰),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起居室里或者落地书柜里必定有亨德里克?威廉?万?卢恩①和克罗宁医师②的大作;它们可能会被一堆杂志,或者一些亮面厚实的历史传奇小说,或者甚至于某一位加奈特夫人③翻译的著作隔开来(在这类住家里,还肯定会在墙上某处挂有一幅图卢兹…劳特累克④的招贴画儿),但是你必定能发现卢恩和克罗宁这一对作家彼此在交换亲昵招呼的眼色,就象是两个在热闹的宴会上相遇的老朋友。
① 亨德里克?威廉?万?卢恩(1882-1944):美籍荷兰历史学家,写过三十余种历史、地理、艺术、传记书,其中《人类故事》(1913)销行三十版,被译成十余种文字,另《万?卢恩地理》与《艺术》也畅销一时。
1942年曾获荷兰雄狮爵士勋章。
② 约瑟夫?克罗宁(1896-):苏格兰小说家与医师,他的畅销小说多半是有关医生职业的。
③ 康斯坦丝?加奈特(1862-1946):英国作家与翻译家,曾译过许多俄罗斯文学作品。
④ 亨利?德?图卢兹…劳特累克:法国十九世纪末叶的浪漫派画家,与凡?高等人齐名。
他又回到学院单身宿舍去住了一阵子,可是道路钻探工也跟着回来了,此外还出现了别种惹人厌烦的声响。目前,他还租住着克莱门茨家二楼那间镶花边的粉红墙卧室;这是他破题儿第一遭真正喜欢的一家住宅,那间屋子他已经住了一年多。眼下,他已经根除前任居住者残存的一切痕迹;大概只有他一个人这样认为吧,因为他没注意到,也许永远不会注意到,就在床头上面的墙上乱画着一个滑稽脸儿呐,门的侧壁上有一些已经擦掉了一半的测量身高的杠杠儿,是从一九四○年一个四英尺高的地方开始用铅笔画起的。
普宁负责照管这个家已经有一个多星期,因为琼?克莱门茨坐飞机到西部一个州看她那出嫁的女儿去了;过了两天,克莱门茨教授刚开始讲授春季那一学期的哲学课,忽然接到一封急电,也飞往西部去了。
我们这位朋友悠闲自在地吃早饭,主要是那杯喝不厌的牛奶,到了九点半就准备照往常那样步行到校园去。
他照俄国知识分子那样穿大衣,叫我心里感到热乎乎的:脑袋向前探,露出个理想的秃顶,那个象奇境公爵夫人①那样的大下巴紧紧压住那条搭起来的围脖顶端,让它① 英国作家刘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的一个人物。
童话描述一个女孩在梦里追赶白兔坠入兔洞,经历了许多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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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贴好在胸口上,然后他猛地抖动一下肩膀,想法让两只胳膊一齐伸进大衣袖孔;再猛地颠一下,大衣就穿上了。
他拎起他的portfel’①(公事皮包),检查一下里面的东西,接着就走出大门。
刚走到离门廊只有掷一份报那么远的地方,他忽然想起学院图书馆催他赶紧归还一本书,好让另一位读者使用。
他内心斗争了片刻;他还需要用那一卷书;但是仁慈的普宁十分同情另外那位(不知姓名的)学者吵吵嚷嚷的急切要求,不得不返回去取那卷又厚又沉的书:一九四○年莫斯科-列宁格勒出版的《sovetskiy zolotoy fond literatur?》②(《苏维埃文学金库丛书》)第十八卷,内容主要是研究托尔斯泰的论文。
英语发音所用的有关器官是喉咙,软腭,嘴唇,舌头(这个杂技班里的矮胖子),最后但绝非最不重要的是下颚;普宁在班上把俄语文法书或者普希金某一首诗里某些段落译成英语时,主要靠过分用力和有点儿反刍的动作。如果说他的俄语是音乐,他的英语可是谋杀。他在去掉腭音这方面遇到很大的困难(普宁把“困难”念成“dzeefeecooltsee”)
绝对没法去掉“t”和“d”这两个字母额外的俄语水分,后面①② 均系俄语。
跟着的元音他总发十分古怪的软音。“hat”(帽子)他发爆破音(“我甚至于冬天也从不戴帽子”),同一般美国人(例如典型的温代尔城镇的人)说“hot”(热)这个字的发音很相似,只是元音发得更短一些罢了,从而很象德语动词“hat”
(有)的发音。“o”的长音在他嘴里不可避免地变成短音:他说“不”的时候完全象意大利语,而且还习惯把这个简单的否定字一连说三声(“要不要搭一下我的车,普宁先生?”“不-不-不,还有两步就到了”),因此意大利话的味儿更浓。
他没有长“oo”音(这种缺陷他一点也不知道):该发“noon”
音时,他只能发出德语“nun”那样的松元音。(“星期二afternun(下午)我没课。敢情今天就是星期二。”)
星期二——一点没错儿;然而是这个月的哪一天呢,我们纳闷。譬如说,普宁的生日是二月三日,按儒略历①推算,他是一八九八年出生在圣彼得堡的。如今他不再请客祝寿,一来因为他自从离开俄国以后就借口按格里历②来推算(晚十三天——不,十二天),如此一来便打马虎眼混过去了;二来因为他在这一学年主要在一种我行我素、不爱交际的基础上生活。
眼下,他正在那块他诙谐地称之为灰板的、满布粉笔抹儿的黑板上写个日期。胳肢窝底下还感到那本《文学金库》的分量。他写的那个日期跟温代尔当年那一天毫不相干: 1829年12月26日 ① 儒略时是古罗马儒略?凯撒订定的历法。
② 格里历即今使用的阳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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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他仔细地钻个又大又白的句号,接着在下面又添写了一行: 圣彼得堡,午后三点零三分 他的学生弗兰克?贝克曼,萝丝?巴尔桑多,弗兰克? 卡罗尔,厄温?德?赫兹,漂亮而聪明的玛丽安?霍恩,约翰?小米德,彼德?沃尔考夫和亚兰?布莱德勃瑞?瓦尔希,都规规矩矩地把这两行字抄在笔记本上。
普宁,脸上默默漾起喜色,在讲桌旁坐下来;他有个故事要讲。那本荒诞的俄语语法书里有这样一句话:“brozhu li ya vdol’ ulits shumn?h(不管我是否踯躅在闹市街头),”
其实是一首名诗①的开头一句。在这个俄语初级班里,虽然只要求普宁教教口语练习就成了(“mama,telefon!
brozhu li ya vdol’ ulits shumn?h。 ot vladivostoka do vashingtona 5000 mil’。”
②),可他却不放过任何机会引导他的学生漫游文学和历史的领域。
普希金在一组八首四行一节的四音步诗里描绘了他平素那种可怕的习惯,那就是他不管在哪儿,不管干什么,总在想着死亡,仔细审查着每一个消逝的日子,力求从日期的密码当中找到一个“将来的周年纪念日”——某时某地会出现在他的墓碑上的某月某日。
“‘命运要把我带往何处,’这是未完成将来式,”激动的① 指普希金1829年所作的一首抒情诗《我踯躅在闹市街头……》。
② 俄语:妈妈,电话!不管我是否踯躅在闹市街头。从海参崴到华盛顿共五千英里。
普宁一边朗读,一边把头朝后仰,逐句大胆直译,“死于战场,死于旅途,还是死于汹涌波涛之中?邻近的幽谷——dolina①,相同的字,现在我们一般说‘溪谷’——‘是否会收纳我那冰冻的尸灰,’poussière②,‘冷灰,也许更确切。
‘尽管这对那毫无知觉的身体无关紧要……’”
普宁一直朗诵到末尾,接着用他手里还拿着的那根粉笔戏剧性地指着黑板,说明普希金多么细心,不仅注明写这首诗的日期,甚至连钟点也都记下来了。
“然而,”普宁得意扬扬地大声说,“他却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日子里丧了命!他死于——”这当儿,普宁使劲靠着的那个椅背发出一声不吉利的劈啪声,全班学生不禁扬起一阵充满青春活力的大笑声,消除了难怪的紧张气氛。
(某时,某地——彼得堡?布拉格?——一个小丑在弹钢琴,另一个小丑抽掉他坐的凳子,可他尽管没有凳子,却毫不改变他保持坐着的姿势,继续弹他的狂想曲,丝毫没受影响。在哪儿啊?柏林的布什马戏团吧!)
初级班下课后,高级班没多大工夫就接着上课,这段空档里普宁也就懒得离开教室。他的办公室在另一层楼上一条回音很大的通道尽头,旁边就是教职员的厕所,那本马马① 俄语:幽谷。
② 法语: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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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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