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宁》第15章


宁在那条小道脏黑的雪上又滑了一下,一阵痉挛,猛孤丁举起一只胳膊,使身子恢复了平衡;他渗然一笑,弯腰去捡那本掉在地上的《文学金库》,书敞开了,露出插图页上的一张快照:列夫?托尔斯泰正在一块俄罗斯牧地里,迈着沉重的脚步,面冲照相机镜头走来,身后有几匹鬃毛修长的马儿,也愣头磕脑地转向拍照的人。
v boyu li,v stranstvii,v volnah?
①在战场上,旅途中,还是汹涌的波涛中?要么在温代尔校园里?一层粘里吧唧的干酪糊在普宁的假牙上了,他斯文地嚼了一阵子,就踏上图书馆滑溜溜的台阶。
普宁跟学院里许多上了年纪的教员一样,早就不注意校园、走廊和图书馆里有学生存在了——简而言之,除了在教室里上课集中注意一下之外,根本不注意他们存在于何 7① 系俄语。
7方。起初,他看到有些学生把他们可怜的年轻脑袋趴在胳膊上,在知识废墟当中呼呼熟睡,心里就感到不舒服;可是眼下,除了这儿那儿有个把姑娘秀丽的后脖子还引起他的注意之外,他在阅览室里好象谁也没瞧见。
赛耶太太在出纳柜台那儿值班。她的母亲和克莱门茨太太的母亲是表姐妹。
“今天还好吗,普宁教授?”
“挺好,费尔太太。”
“劳仑斯和琼回来了吗?”
“还没有。我把这本书带来了,因为我收到了那张催还卡——”
“我怀疑可怜的伊莎贝尔是不是当真要离婚。”
“没听说。费尔太太,容我问一下——”
“要是他们真把她带回来,我琢磨我们又得给您另找个房间啦。”
“费尔太太,容我打听点事。我昨天收到这张卡片——您能告诉我谁要借这本书吗?”
“让我查查看。”
她查了查。另外那个读者原来是铁莫菲?普宁;上星期五他索取第十八卷。同样,一点也没错,第十八卷早已借给这位普宁,他打圣诞节那天就借走了,现在正站在那儿,两只手搁在那本书上,跟一张祖传像片上面的一位地方长官所摆的姿势一模一样。
“不可能!”普宁喊道。“我上、星期五要借的是第十九 
卷,一九四七年版,不是第十八卷,一九四○年版。”
“可您瞧啊——您明明写的是第十八卷。不管怎么说,十九卷还在装订。这本您还看吗?”
“十八也好,十九也好,”普宁嘟囔道。“这没多大关系!我把年份写对了,这才算要紧!嗯,十八卷我还要用一下——十九卷一装订好,就请干块(赶快)寄一张通知卡给我。”
他一边微微抱怨,一边拿起那本笨重而受窘的书,走进他喜欢的一个凹进去的旮旯里,把书用绿围脖裹起来放在那边。
这些娘儿们哟,她们简直目不识丁。那个年份明明写得清清楚楚嘛。
他照例先走进期刊阅览室,在那儿看看最近一份俄文报纸上的新闻。(今天是二月十二日,星期六——唷,这是星期二的报,多粗心大意的读者啊!)那份报是芝加哥一群俄国流亡者从一九一八年就创办起来的。他照例仔细扫一眼广告栏。波波夫医师,穿着崭新的白大褂照相,向老年人保证可以恢复青春和欢乐。一家音乐唱片公司列出一张出售的俄语唱片目录,象《破灭的生活,一支圆舞曲》和《前线司机之歌》什么的。一位承办丧葬者多少有点象果戈理小说里的人物,夸耀他那些豪华的柩车,而且说它们也适用于郊游野餐乘坐。另一位也象果戈理小说里的人物,在迈阿密出租“一套两间屋子的公寓给无酒癖者(dlya trezv?h①), 7① 系俄语。
7院内并有果树和花卉”,与此同时,哈蒙德有“一个安静的小家庭”渴望出租家中一间屋子——于是这位读者不知怎地突然激情满怀,异常清醒地看到了四十年前他的父母巴威尔?普宁医师和瓦莱丽娅?普宁,面对面坐在圣彼得堡加莱尔纳耶大街的故居一间灯光明亮的小客厅里两把扶手椅上,他在看一本医学杂志,她在看一本政治评论刊物。
他也细读有关三个流亡者组织进行的一场持续很久、冗长乏味的派系论战的最新消息。这是甲派先发难的,谴责乙派迟钝,死气沉沉,无所作为,并用一句格言加以说明,“他既想爬上枞树,却又怕刮破自己小腿肚子上的肉。”这招来了“一位老乐观派”致编辑部的一封尖刻的信,标题为《枞树和迟钝》,劈头第一句就是:“美国有句俗话:‘住在玻璃房子里的人可别试投一块石头打两只鸟儿。’”最近这份报又刊登了丙派一位代表撰写的一篇两千字的小品文,题为《论枞树、玻璃房子和乐观派》,普宁津津有味而赞同地把它读了一遍。
然后,他就回到他那个带书架的阅览桌去进行自己的研究工作。
他打算写一部俄罗斯文化petite histoire①,其中要精选介绍俄罗斯的奇闻逸话、风俗习惯、文学轶事等诸如此类的事,就象以缩影的方式把la grand histoire②——一系① 法语:稗史。
② 法语:正史。
列前因后果的重要事件统统反映出来。他目前还处在收集资料那个欢乐阶段;许多心地善良的小伙子看到普宁在图书馆里挖掘资料那副样儿都感到是桩乐事和莫大的荣幸,只见他从一个综合目录柜里抽出一盒卡片,就好象它是个大核桃,把它抱到一个僻静的旮旯里去,在那儿静静地咀嚼这份精神食粮,时而抿动嘴唇,作出无声的品评,有批评性的、有满意的、有困惑不解的,时而又扬起他那两道稀疏的眉毛,久久地高高吊在宽脑门上,干脆把它忘在那儿啦,一直要等到脸上不愉快或怀疑的痕迹全部消逝之后,那两道眉毛才安然落下。他来到温代尔,的确很幸运。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有一位杰出的斯拉夫语研究家兼藏书家,名叫约翰?索斯顿?陶德(他那个带胡子的半身雕塑像如今屹立在那个饮用喷泉的上方),访问过殷勤好客的俄国,在那儿收集了大批书籍,自从他去世之后,那批书就悄悄地给挪到一个老远的书架那边去了。普宁为了避免让铁书架上的amerikanski①电流抽不冷子刺一下,会戴上橡皮手套走到那边去,贪婪地盯视那些出版物,其中有十九世纪咆哮的六十年代出版的不知名刊物啦,都用云纹硬纸板精装了起来;一百年前的历史专题著作啦,沉睡的书页上都有了褐斑霉点;俄罗斯古典文学著作啦,精装的封面上装着作者满面愁容、糟透了的浮雕像,那些诗人的侧身像叫两眼湿润的铁莫菲想起他的童年,那时候他可以悠闲自在地摸摸封面上那① 俄语:美国的。
7 
8把稍微磨损了点的普希金的连鬓胡子,或者茹科夫斯基①的那个弄脏了的鼻子。
今天,普宁在看考斯特伦斯考伊那部关于俄罗斯神话的大部头著作(莫斯科,一八五五年版)——一部不得携出图书馆的善本书,他叹口气,并非不愉快,开始抄录其中一段有关当时伏尔加河上游林地一带还流行的、基督教仪式许可范围内的、那种古老的异教徒游戏。在五月里一个过节的礼拜——降灵节②前后的那个所谓的绿色周里,农村姑娘用金凤花和野生兰花编制花环;然后她们唱着古老的爱情歌曲的片段,把这些花环挂在河边柳树上,到降灵节那天,再把它们从树上摇晃下来,掉进河里,花环便散开来,象许多条蛇一样漂流着,姑娘们也同时一边漂流,一边唱歌。
普宁抄啊抄的,蓦地联想到有那么一段妙句,描写得跟这种情景极其相似,可又一时记不起来,他只好在他那张索引卡片上注了一笔,又回过头来看考斯特伦斯考伊那部大作。
普宁再一次抬起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分。
他摘掉眼镜,一边拿着它,一边就用手指头关节揉揉疲倦的肉眼;脑筋里还在思索,两眼温和地凝视着窗户上方,随着沉思渐渐消逝,那儿出现了紫蓝色暮霭,经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一折射,又增添了一缕银边,另外在那些黑蜘蛛网的① 瓦西里?安德烈耶维奇?茹科夫斯基(1783-1852):俄国浪漫主义诗人,普希金的好朋友。
② 即圣灵降灵节(基督教复活节后的第七个星期日)。
细纹路当中还反映出一排亮晃晃的书脊。
在离开图书馆之前,他决定查一查“interested”
①这个字正确的发音,于是从阅览室一张桌子上放着的《韦伯斯特大辞典》,至少是在那部陈旧的一九三○年版本里,发现这个字并没有象他那样把重音放在第三个音节上。他想找一下后面有没有勘误表,结果没找到,接着在把那部沉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