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宁》第17章


闹闹地小题大作——普宁蓦地惊醒,一道挺长的亮光和几个隆起的黑影掠过窗帘。外面有辆汽车砰地关上车门开走了;一把钥匙在开这座单薄脆弱一半透明的房子的大门,接着传来三个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整所房子,连普宁那扇房门下面的隙缝那儿,都一下子亮了。别是发高烧啦。别是传染病发作啦。普宁没戴假牙,穿着睡衣,惊恐不安而又孤弱无援,耳边听到一个手提箱让人轻快而嗵嗵磕碰地拖上楼梯,还有一个熟门熟路的年轻人的脚步声,紧接着连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都听得见了……真格的,要不是伊莎贝尔的母亲及时一声喝止,那种如同从沉闷无趣的夏令营返回家中而自然而然出现的欢乐心情,确实会叫伊莎贝尔一脚踢开——普宁住的房间——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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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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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国王,他的父亲,身穿一件很白的圆领运动衫和一件很黑的运动茄克,坐在一张宽大的书桌前,光溜溜的桌面映出他上半身的倒影,使他跟扑克牌那张“国王”的样儿十分相象。大屋子里镶嵌木板的墙上挂满了祖先们的肖像,黑糊糊的一大片。要不然,这间屋子倒也跟他想象中的那座王宫西边三千英里以外、座落在大西洋海滨的圣?巴托①学校的校长书房很相似。春天强劲的雷阵雨一个劲儿抽打着落地长窗;窗外刚茁生的青枝绿叶,所有的嫩芽都在颤动,滴着雨水。好象只有这场滂沱大雨才使这座王宫跟那场震撼这个城市多日的革命相隔离开来,让它得到了保护似的。……实际上,维克多的父亲只是个脾气古怪的流亡医生,孩子压根儿就不怎么喜欢他,而且几乎有两年没见到他了。
那位国王,他那更善于辞令的父亲,决定不退位。报纸都停刊了。那趟满载着过路乘客的东方列车,困在郊外一个车站,许多衣着别致的农民站在月台上,身影映在水潭里,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一长串神秘的列车遮下窗帘的窗户。
① 圣?巴托为圣?巴托罗缪的简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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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那座王宫和它的草坪花园啦,那个座落在壮丽山峦脚下的城市啦,那个不管天气多坏都有群众聚集在那里要求国王退位、跳起民间舞蹈的大广场啦,全在一个交叉十字路口的中心,从那儿分出去的支路,就象《兰德?麦克纳莱氏简便世界地图册》里所标示出来的那样,终点分别在特里雅斯特①,格拉茨②,布达佩斯③和萨格勒布④。就在这个中心的中心坐着那位国王,面色苍白而沉静,总的来说跟他的儿子长相一模一样,后者想象自己四十岁时就会是那副尊容。
国王,面色苍白而沉静,手里端着一杯咖啡,背朝着那扇又绿又灰的窗户,正在听一位戴面具的信使汇报情况,他是一个穿着一件湿漉漉的大氅、肥肥胖胖的老贵族,刚刚想方设法从那座被围困的议会大厦里出来,穿过叛乱的人群,淋着大雨来到这座被孤立起来的王宫。
“退位!离那可还远着呐!”国王带点乡音,冷漠地嘲讽道。“答复是办不到。我宁愿采取尚待决定的流亡步骤。”
国王是个鳏夫,一边说,一边瞧着桌上摆着的一个已故的漂亮女人的照片,瞧着她又大又蓝的眼睛和艳红的嘴唇(那是一幅并不适合国王摆设出来的、上了彩的照片,不过这也没多大关系)。窗外骤然提早开花的丁香,象是一些没让晋见的戴面具的人,狂乱敲打滴水的窗格玻璃。老信① 特里雅斯特:意大利东北部一港口城市。
② 格拉茨:奥地利一城市。
③ 布达佩斯:匈牙利首都。
④ 萨格勒布:南斯拉夫西北部一城市。
使一面鞠躬,一面倒退出这间荒凉的书房,心里暗自盘算最聪明的一着是不是趁早撇下历史不管,赶紧逃往维也纳,那儿他还有些财产呐……当然,维克多的亲妈并没死,她离开了他那个(现今住在南美洲的)平庸的爸爸埃里克?温德大夫,正打算在布法罗①嫁给一个名叫邱尔契的男人。
维克多在他住的那间冰凉的斗室里,听得见宿舍里种种乱哄哄的响声,夜夜沉浸在这种奇思遐想中,尽量想法让自己入睡。他一般不轻易幻想到那段紧要关头的逃亡插曲:孤独的国王——solus rex②(正如国际象棋排局的设计者这样称呼陷入困境的国王)——在波希米亚海岸风暴岬的沙滩上踱来踱去,等待一位兴致勃勃的美国冒险家佩希威尔?布莱克,他答应用一艘大马力的汽艇来搭救他。真格的,维克多尽量不马上想到这段既惊险而又起抚慰作用的插曲,拖延它的诱惑力,让它象往常那样在反复幻想的高潮中才出现,这样就构成主要的催眠效果。
一部在柏林拍摄给美国观众看的意大利电影,里面有一个多重性的密探,穿过陋巷、废墟和一两家妓院,追逐一个身穿皱里吧唧的短裤、狂暴的小伙子;邻近的圣?玛莎女子学堂最近上演了一出根据小说《紫蘩蒌》③改编的剧本;① 布法罗:美国纽约州西部一城市。
② 拉丁文:孑然一身的国王。
③ 《紫蘩蒌》:原籍匈牙利的英国女作家巴隆奈丝?奥尔齐(1865-1940)1905 年写的一部关于法国大革命的惊险小说。书中男主人公、年轻而浮华的英国珀西?布莱堪奈爵士,化名为“紫蘩蒌”,搭救受难的法国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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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一位有着不可告人的经历的忧郁的英国人潘南特先生,在课堂里高声朗诵一位匿名作家在ci devant①先锋派刊物上发表的一篇卡夫卡②式的故事;另外还有并非不重要的事,就是几家人家经常含蓄地提到三十五年前俄罗斯知识分子从列宁政权下逃亡出来的零星情况——这些都明明是维克多胡思乱想的资料源泉,很可能在某一段时期里挺感动人,而现在显然已经变成就象一种简便而令人愉快的麻醉品那样起实利作用了。
他现在十四岁,看上去却显得大两三岁——这并不是因为他身材瘦长、近六英尺高的缘故,而是因为他那长得不好看、轮廓却很鲜明的相貌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和蔼神气,举止悠闲自在,一点儿也不显得笨手笨脚或者神经紧张的缘故,这种神情非但没有排除沉着稳重,反倒使他的腼腆增添了一点开朗的气息,沉静的举止流露出一种超然自若的气派。他的左眼下面长着一颗褐色的痣,差不多有一分钱币那么大,越发使他的脸蛋显得苍白。我觉得他谁也不爱。
至于他对母亲的态度,孩提时代那股热烈的感情早已换成微妙的迁就;她用流利而浮夸的纽约英语,带着刺耳的鼻音和一时疏忽而漏出来的浓重的俄语腔调,当着他的面① 法语:过时的。
② 卡夫卡(1883-1924):奥地利小说家,欧美现代派文学奠基人之一。
给陌生人讲些招他们乐的故事,而那些故事他不晓得听过多少遍了,不是被她添油加醋地肆意渲染就是毫不真实可靠,每逢遇到这种时刻,他只好暗自长叹一声,顺从命运的摆布而别无他法。还有些时候更叫人难堪,那就是毫无幽默感的书呆子埃里克?温德大夫,认为自己(在一家德国中学学到的)英语完美纯正,会在那些陌生人当中吐出一句陈旧可笑的短语,居然管海洋叫“池塘”,脸上那副诡秘的神情仿佛表示给他的听众说了句难得的、极富风趣的方言似的。父母两人以他们精神治疗学家的资格,竭力装扮成拉伊俄斯①和伊俄卡斯达②,但是那个孩子却证明是个很平庸的小俄狄浦斯③。为了不把弗洛伊德④那套时髦的(父、母、子之间的)三角恋爱搞得复杂化,丽莎的头一任丈夫压根儿就没被提起过。一直到温德夫妇的婚姻关系开始破裂,维克多进入圣?巴托学校时,丽莎才告诉孩子她在离开欧洲之前是普宁太太。她还对他说她这位前任丈夫也移居到美国来了——说真的,他不久就会跟维克多见面啦;丽莎(大张着她那双喜气洋洋的长着黑睫毛的蓝眼睛)婉转提到的一切,总是带着一层神奇而迷人的外衣,于是那位在圣?巴托学校西北三百英里以外的著名的温代尔学院教一种几乎已经死① 拉伊俄斯:古希腊传说中的底比斯国王,后被其子俄狄浦斯所杀。
② 伊俄卡斯达:古希腊传说中的底比斯王后。
③ 俄狄浦斯:古希腊传说中的底比斯王子,曾解怪物斯芬克斯的谜,后误杀父亲,并娶母亲,发觉后自刺双目,流浪而亡。
④ 弗洛伊德(1856-1939):奥地利资产阶级精神病学家,首创精神分析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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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亡的语言的、了不起的学者和绅士铁莫菲?普宁的形象,就在轻信的维克多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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