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凯歌》第18章


到煮开了花;再倒进一些大米;一起煮熟了。开始时还有人把玉米粒拣出来喂鸡;不久就饿慌了;反而偷鸡;夜里煮了吃。蔬菜很少;按说不应该;不会种;雨又下得太多;都烂在地里。没有肉。常常煮一锅盐水;撒一点切碎的韭菜;盛在碗里;有一滴油浮着;叫做“玻璃汤”。美食是把从北京带来的固体酱油拌在米饭里;还不满足;就加一点猪油。猪油是家里寄来的;凝在玻璃瓶中;上面封了锡纸;熬制的时候放一点盐;不容易坏。决定放猪油之前;要想好久。因为它的贵重。有一次;我和队里的一位老工人因为受到野蜂的袭击;反而发现了一块生蜜。蜜深藏林中;厚厚的一块金黄;我们脸还肿着;就决定把它吃掉。边吃边把蜂蜡吐出来。才吃到一半;我的头开始晕眩;觉得自己变成了浑身长满了蜂刺的一只蜜蜂。我飞进厨房中喝水;之后甜甜地发着高烧;呕吐了一夜。没吃完的一半称了称;足足有三公斤。从此;当我看到报纸上用“甜蜜的生活”这样的字眼形容我们的时代;就非常有同感。
云南山深林密;毒虫出没;是历来所称“瘴疠之地”。加上气候炎热;北来的人水土不服;常患各种热带疾病不说;全身往往出现斑疹;先是发红、搔痒;接着就开始溃烂。开始以为是蚊子咬的——因为没有电;油灯又太危险;晚上大家坐在蚊帐中;只好用嘴咬住手电筒;腾出双手来“啪啪”地拍打。因为成功率很低;而且房间相连;一幢草房中就彻底鼓掌;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好像在看什么好戏。终于有人悟出了其中的幽默;笑出声来;引得大家都笑;手电筒从嘴里掉在床上;“彭嘭”地响;暂时忘了蚊子——后来发现不对;不光是蚊子的错;就在全身的伤口上敷满浸了药膏的纱布;一时间;反倒真像是战场归来的英雄了。那时;大家喜欢打赤膊;穿短裤;伤好之后;一只只活像金钱豹。
我们的生活;离不开竹子。尤其要盖房的时候;更要砍竹。砍竹要在雨季;旱季的竹子会被虫吃。竹子很难砍;因为是丛生;要砍就得一齐砍断;青青地扛下山来。削去竹枝以后;放在地上;用刀尖在竹身上纵着砍;最后一刀破开;再削去里面的竹节;就变成长方的一整片;竖起来就是墙;铺平了;就是床板。一节竹子;顶上打个洞;灌进米和水;再用芭蕉叶扎紧;丢进火塘;满室清香;也好吃。常年和刀打交道;免不了受伤;经常有人白着脸从山上跑下来;捂着的伤口渗出血来;用纸烟灰敷住;仍然渗出血来。我的手脚就有这么几条纪念;日后和姑娘们吹起人生;有了本钱。
夜里躺在黑暗中;看得见屋顶茅草缝隙中的大星;听着远处林子里麂子凄凄的叫声;偷偷掉过泪;梦中全是故人旧事;想想天还要亮;心就发慌。我学会了抽烟;能把烟蒂倒卷进嘴里;再把燃烧的烟丝吐到地上。扣除伙食费;一个月可以到手人民币二十元;够买五条不错但不容易买到的香烟。我回家探亲;母亲才摸到我的手就哭了。我再离开;朋友们把普希金的诗写在我的本子上:“不要说玫瑰已经凋谢;要指给我们看;百合花正在开放。”我收下;致谢;没好意思告诉他们;我的日子和玫瑰、百合都不相干。
在我们之后;陆续从上海、昆明和重庆来了更多的知识青年;其中大多数不过小学毕业;十五六岁;也算是有知识的人。每次来了新人;都要开欢迎会;说些“建设边疆、保卫边疆”的话;照例赠送《毛选》、锄头和砍刀。他们的到来;使星期天场部卖米粉的地方更拥挤了些。在我们之前;队里已经来了一批知识青年;大约比我们早到几个月;一律是女生;来自北京同一座女校。一样上山;一样砍树;和男人没有什么不同;恨不得变成男人。美丽;仅仅因为年轻。可她们到底还是女人;就给男人居多的生产队添了许多快乐;特别是单身男人;很有些想人非非;不吃饭的时候;也有口水在嘴里响。我和她们中间的几个;成了很好的朋友;因为家庭相似;都有问题; 似乎因此就更有话说。——薇;我却不认识。在我的印象中;她很沉默;有一双固执的眼睛;短发;算不上漂亮。只有一次政治学习的时候;我坐得离她很近;她的眼睛一动不动;满是对面青山的影子。
我到生产队以后几个月;她就疯了。和我一样;她也是十七岁。有人说;她不疯;因为在她的床下发现了一张被撕破了的毛主席像;上面涂满墨迹。检举她的;正是同住一室的同学。事情就是由这个发现引起的。说她疯了的是医生;他确信薇曾经在北京看过精神病大夫。而她本人对这件“重大的反革命案件”的态度;似乎使双方的看法都加强了。她平静地承认事情是她做下的;看不出惊慌或负罪。她说:我最爱的;是我爸爸。可是他被送到农村“五七”干校去劳动。——双方继续争论:
——疯子不会说这么清醒的话。
——疯子才敢说这么不清醒的话。
都对。
——你认为她的话很清醒了?
……
——你没说同样的话;仅仅因为你不敢?说她疯不疯无所谓的是公安局。她被宣判为“现行反革命”;判刑三年;监外执行;强制劳动。在这之后;反对的人也同意她确是疯了。而想把政治罪责归咎于生理疯狂的医生;改口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她就算是疯了。在一连串斗争会之后;她被迫迁入一个草棚单独居住。当地人对“反革命女学生”的好奇渐渐消退;她的故事对我们来说又过于平凡;几乎没有人再留意她的存在。到她真疯的时候;人们反而记不得她是怎样、为什么才疯了的;好像她从来就是个疯子。
因为森林;我们初到的时候;这里几乎还是一块净土。旱季;特别是冬天;大雾起自午夜时分;仿佛周天彻地的幔帐;遮了山林的睡容。清晨起身;如在玻璃球中行走;树影依了远近;深浅不同;都还在梦里。樵夫的板斧;牧童的牛铃;湿湿地敲破广大的寂静;看是看不见的。假如此刻擦亮一根火柴;是蜡一样的小小一朵橘黄;定睛细看;有无数小小水珠抖动着跃过火焰;尖叫一声;又逍遥着去了。这时走上山去;在天地的一色中会欢欣到不知怎样安置自身才好;欢欣之余;又顿生幸福苦短的无奈。往往;雾越大;天越晴得好;破雾的时候;几乎壮丽。先是觉得头顶一片暖意;像有一把金霜凌空撒下;接着;雾就融化了;快到人还没有醒过来;身已在灿烂中;世界新鲜得好像昨夜才刚刚铸好。夏季;多雨。有时还来不及从山上跑回队里;暴雨已过。站在高处一望;树都绿着;绿得各自不同;隆隆的残雷声中;天地间到处都是水珠滚落时的闪闪反射。地面的水洼;无论大小;都聚满了大群蝴蝶;翅膀颤颤地扇动;不飞去;雨水聚成细细的泉;沿着藤蔓流下;汇成一个个小潭;一弯弯小小的虹把潭罩住;手伸进去;就变成七色的了。更不用说天空中的大虹。夜晚;残存阳光不知何处去;徘徊倘徉;花朵一样懒洋洋地开放在一切景物的边缘;伸手却什么也抓不住。这样的夜晚在山路上行走;虽然提着砍刀;也会被认为天使了。
在林中劳动是一件辛苦的事。即使不砍树;走路也要带着刀;砍开纠结的藤蔓;防备草丛中的毒蛇。竹根腐朽的地方往往藏着巨大的蚁窝;不小心踏上去;会招来蚁群的攻击。山蚁呈红褐色;体型很大;列队爬过朽木时景象壮观。最讨厌的是山蚂蟥;虽不如水蛭大;叮咬之后;血流不止;经常弄湿裤管。女人们尤其要穿上蚂蟥袜。砍树的时候要先看长势;才决定在哪里下刀。遇上黄梨等硬木;一刀砍下去;虎口震得生疼;而且要开很大的口子;树才倒下去。偶然碰到龙血树;不知轻重的生手会溅满一身鲜血般的汁液;树身又很软;犹如人的身体;寒毛会“嗖”地一下立起来。
但是;在我能够用手中的刀砍倒一棵一棵大树的时候;我肯定了自己。我不再恐惧。千百次运动后的手臂鼓胀起来;血液在脉管中畅快地奔流;一种不仅是物质的东西在我的身体内暗暗生长起来;渐渐有力量。同时;一些过去同我深深重合的影子渐渐离我而去。我坦然起来;感到一阵轻松;犹如感冒突然间全好了一样。人长大原来也只需要一个瞬间。我开始信任自己;那很像小时候打篮球;突然有一天能够摸到篮筐;却弄不清什么时候有了这能力。我不必再从别人的瞳孔中去证实自己的影子。劳动使我健康起来。
有许多次;我坐在林中砍倒的树身上;深深地吸一口烟。风从林子深处吹干了我头上的热汗。眼前视野开阔;远山一层淡似一层;在阳光和云的游戏中忽明忽暗。我和身边的一切没有区别;都只是自然的一部分。我知道我找到了一个友人;它很宽大;足以容纳许多生命。我并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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