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凯歌》第19章


和身边的一切没有区别;都只是自然的一部分。我知道我找到了一个友人;它很宽大;足以容纳许多生命。我并不对它娓娓谈情;只是倾听和注视。它也并不溺爱我;只是暗示。这是一个生和死并存的世界。死亡的迹象惊心动魄:一些巨大的古树已经腐朽;厚厚的腐叶层上每天铺满新的金黄;可同时地下窜出尖笋;枝头长满新芽。死;透露了自然的本意:生命重在过程;目的却仅在次要。新生令人想到无限;可它的蓬勃热烈又决没有哲学的酸腐。阳光下;万物并荣;生而复死;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没有两棵树完全相同;自由就是它们自己。而在山下不远的人间;真理、道德、秩序却像鱼刺一样苍白、贫瘠、抽象而悖理;我每次在村后小河中洗脚;都会有成群的小鱼啄着我腿上的伤口;使我得了抚慰;我走上山去;用手指触动大株的含羞草;在叶片收拢的瞬间;意识到尊严;一片黄叶;在溪水的转弯处久久盘旋不去;让我懂得了命运。若说人人都需要欣喜或忏悔的去处;山林就成了我的教堂。在阳光和绿叶之间;我头一次有时间回首;想起受难的父亲、病中的母亲和尚小的妹妹;想起我的同学和朋友;所恨和所爱;侮辱了我的和我侮辱了的一切;禁不住失声而泣。在大自然接纳了这一切之后;我觉得心慢慢沉下去;沉到它该在的地方;同时问:我是谁?我对我是谁感到满意吗?我慢慢知道这个问题的严肃;走下山去。
我几次碰到薇。她的衣服已经破烂到遮不住身体;被剪去的头发还没长齐;蓬乱着。她脸上污黑;对我痴笑。她从山上走下来;怀里抱着一段芭蕉树干。她不吃食堂的食物;住在风雨无遮的草棚中;守着仅有的一只木箱。夜里;她开始凄厉地嗥叫。
我相信;当年的知识青年都从大自然中得到过什么;特别是心灵方面。我们的所得;对今生的影响很难直接估量;许多人只是不自觉罢了。而自然付出的宽大和善意;所得的回报却是毁灭。在一九六九年开始的大规模垦殖中;出于政治目的而非经济效益的行政命令;一道接着一道。随着大批知识青年的到来;“会战”一个又一个地展开。在方圆数百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每天有数万人上山。这直接就是屠杀:刀锋过处;百年老树和新生的嫩草都被砍倒;远处回响着炸毁树根的爆破声。在硝烟中倾覆的蜂巢里;飞出失了家园的蜂群;疯狂地报复。故事之一是:被蜂群追逐的一个知识青年;从山上逃到山下;又跳进河水;在探头呼吸时被活活叮死。事后;盖满了整条河面的蜂群顺水漂流;和牺牲者同归于尽;显示自然法则的多情与严酷。被砍光的山坡上;万木横陈;在近晚的血红天色中;现出战场阵亡者的悲壮与无奈;经过一个旱季;已经全无绿意;变成了一堆堆干柴;遍布了几百个山头。记得有一次;整个农场统一烧山;我们从山上下来;都聚集在分场的门口。那天庆祝“会战”的胜利;因而有酒。整个下午;高音喇叭都在广播放火的时间;大约下午六点钟;点火的命令下达了。我们喝了几口酒;都走出来看。小说家阿城事后在他的名篇《树王》中描绘了当时景象:
——太阳将要落山;大家都出来站在草房前。队长和几个老职工点了火把;沿山脚跑动着;隔一丈点一下。不一刻;山脚就连成一条火线;“劈劈啪啪”的声音传过来。忽然风起了;我扭头一望;太阳沉下山峰;只留亮亮的天际。风一起;山脚的火便振奋起来;急急地向山上跑;山下的火越大;山头便愈黑。树都静静地躺着;让人替它们着急。
火越来越大;开始有巨大的爆裂声;热气腾升上去;山颤动起来。烟开始逃离火;火星追着烟;上去十多丈;散散乱乱。……火中一棵大树腾空而起;飞到半空;带起万千火星;折一个跟斗;又落下来;溅起无数火把。大一些的落下来;小一些的仍旧上升;百十丈处;翻腾良久;缓缓飘下。火已接近烧到山顶;七八里长的山顶一线;映得如同白昼。……山顶;极小的一只麂子箭一般冲来冲去;刚刚腾跃起来;半空中划一道弧;刚一落地;又扭身箭一样地跑。……麂子终于不动;慢慢跪了前腿;头垂下去。大家屏住气;最后看一眼那麂子;不料那生灵突然将身耸起;头昂得与脖子成一竖直线;又慢慢将前腿抬起;后腿支在地上;还没待大家明白;便箭一样向大火冲击;膛起一串火星;又高高地一跃;侧身掉进火里;不再出现。大火刹时封了山顶;两边的火撞在一起;腾起几百丈高;须仰视才见。那火的顶端;舔着通红的天底。我这才明白;我从未真正见过火。也未见过毁灭;更不知新生。
山上是彻底地沸腾了。数万棵大树在火焰中离开大地;升向天空。正以为它们要飞去;却又缓缓地飘下来;在空中互相撞击着;断裂开;于是再升起来;升得更高;再飘下来;再升上去;升上去;升上去。热气四面逼来;我的头发忽地一下立起;手却不敢扶它们;生怕它们脆而且碎掉;散到空中去。山如烫灼一样;发出各种怪叫;一个宇宙都惊慌起来。
大火熄灭之后的早晨;我走出草房;伸一个懒腰;臂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世界变得简简单单:天上空荡荡的;没有风;没有云;很蓝;山丘小了;夜一样一个连着一个;黑得几乎虚无;像是被覆盖了的尸体;隐隐约约;一直排到天边;偶尔有远树的残桩;在天地之交不动;如同平面的舞台布景。阳光很好;不再有雾;静得恕?br />
我们提着锄头走上坡;脚下的感觉像是踩在松脆的皮肤上;我们走得很小心;生怕比我们更轻的山会突然塌下去。我们用锄头开挖梯田;样子好像在找寻遗物;挖了许久才看见红土;红土还温热着;凝固的血一样“哗哗”地流下去;盖住了一部分黑色;留着另一部分。我们又在梯田的中央挖出一个个宽、高八十公分的正方坑;叫做“穴”;正好可以蹲下一个人;就像在切开的肌肉上又打了一个个洞。然后;从苗圃里移来尚无生意的橡胶树苗;植入穴中。远望;旧日的青山仿佛插满图针、解剖过的一具具尸体。
我们终于消灭了原始森林中千年的腐败;把大自然改造得同我们一样了。天地间不断循环的水分——曾经牵着森林;在昔日无霜无风的亚热带中翔舞;养育了无数生命;更包括人类——今日已不再润泽一切。自然生态平衡被粗暴地打破;生命的链被盲目地切断;终于招致报复。不久就传来霜冻和风灾的消息;在一些农场;被冻死冻伤的金鸡纳霜和橡胶树苗在狂风中倒伏了。
薇是彻底地疯了。她常常独自走上山去;回来以后就坐在草棚的地上;沐着一片枯涩的阳光;更显出脏来。她的身体靠在那只木箱上;吃着切成片的芭蕉树干。她仍然算是队里的职工;会计因为害怕走近她;就把她的工资扔在草棚的地上。钱被队里的孩子们拾去买糖。她的衣物被成人拿走穿在身上。人们起初被她深夜的嗥叫惊醒;走出去制止;还叫;就用绳子把她捆了;打过。之后;就由她去叫;渐渐不再愤怒;也不再走出来——习惯了。
在群山还是一片青绿的时候;北京又来了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知识青年。因为曾拉手风琴;就留在了分场部;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没有分配到队上。我和他经常走动;慢慢成了朋友。他的琴确实拉得好。几乎每个星期天的早晨;他都抱着琴;走到草房后的空地上去;他的头顶上就是晨光初照的森林;常有很白的云低低飞过;在我们眼前化了。他坐在一把木椅上;低着头;在琴声响起之前;像是睡着了;直到他的右手被阳光照亮;才开始在黑白之间飞奔起来;引得不知名的鸟在林中深啼。他拉《杜鹃波尔卡》、《云雀》和《在水波上》。听众中真正懂音乐的;是我的另外一位失恋了的朋友。
记得初来的时候;他常常和他的女友一起;在晚会上用小提琴演奏革命歌曲。他在掌声中鞠躬;脸在汽灯下笑着。后来;他的女友离开了他;而且去了省城昆明;和我们不是一回事了。他是上海人;家却在北京;也算北京人。因为有病;他就很瘦弱;脸细细白白;双手如绵;也很白;女孩子一样;却有一双愤愤的眼睛。他的病起初在肺;咳嗽;有时吐血;后来到了肾;加上手软;劳动时就很不行;队长就常提到他的“资产阶级”家庭;作为批评。
在他的女友走后;他经常一人在分场门前的土路上走来走去;时间总在黄昏。他走起来很快;不像散步;而且一定在同一地点转身往回走;就有人议论说;农场又多了个疯子。晴日的傍晚;万木梢头的光线像鸟翅渐渐收拢的时候;天上的云就愤怒起来;渐渐变成血色。在这样的时刻;他会突然停住脚;举起双臂;又放下;走几步;再把两臂平平伸展开;像一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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