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精选集》第42章


每当屠格涅夫说得有趣的时候,别的人都高兴地笑起来,特别是孩子们,见他模仿汉堡动物园大象的叫声和巴黎青年男子动作的姿态,更笑得格外热闹。可是一家人越是热闹,屠格涅夫的心里也越是感到别扭。
“你知道最近出了有希望的新作家么?”
话题转到法国文学时,这位感到别别扭扭的社交家,终于忍不住,故意用轻松的口气对托尔斯泰提问了。
“不知道,什么新作家?”
“德·莫泊桑——基·特·莫泊桑,这至少是一位有无比观察力的作家。在我提包里,恰巧有一本他的短篇集《la maison tellier》①,你有工夫可以看一看。”
① 《戴黎艾一家》。
“德·莫泊桑?”
托尔斯泰狐疑地向客人瞥了一眼,也没说要不要看。屠格涅夫记起自己小时候,被年长的坏孩子欺侮的事——觉得那时正是这样的滋味。
“新作家,这里也出了一位特异的人物呢!”
托尔斯泰夫人发现了他的窘态,马上谈起一位来访的怪客——约在一月前的一个傍晚,来过一位服装落拓的青年人,提出要见这家的主人。只好请他进来。他一见先生的面,开口便说:“请您先给我一杯伏特加,加上一碟青鱼尾巴。”这已经叫人觉得怪僻,后来知道这位怪青年,还是一位多少已有点名气的新作家,那更叫人吓了一跳。
“这人名叫加尔询。”
屠格涅夫听了这名字,觉得可以把托尔斯泰拉进谈话的圈子里来了。因为托尔斯泰那么沉默,除了越来越不高兴以外,另一个原因,也因屠格涅夫曾向他介绍过加尔询的作品。
“加尔询吗?——他的小说写得不坏。你后来还读过他什么作品吗?”
“是不坏。”
托尔斯泰仍旧冷冷淡淡地,随口回答了一声。
屠格涅夫好容易站起身来,摇摇白发的脑袋,在书房里走了起来。桌子上的烛火,在他走动的时候,把他的影子照在墙上发出忽大忽小的变化。他默默地把两手反结在身后,没精打采的眼睛,始终望着那张空床。
在屠格涅夫的心目中,历历如新地回忆起自己和托尔斯泰二十多年的友谊。经过长期流浪,回到彼得堡他的老家来投宿的军官时代的托尔斯泰,——在涅克拉索夫的一个客厅里,傲然地看着他,将乔治·桑攻击得忘了一切的托尔斯泰——在斯巴斯科艾森林里,同他一起散步,突然停下来赞叹夏云的奇峰,写《三个轻骑兵》时代的托尔斯泰——最后,在弗特家里,两个人大吵大骂,抡起老拳打架时的托尔斯泰——从这些回忆中,可以看出托尔斯泰的倔脾气,他压根儿见不到别人的真实,认为人都是虚伪的。这不但在别人的言行跟他矛盾时是这样,即使同他一样放浪成性的人,他对自身可以原谅的地方,就不肯原谅别人。他不能马上相信别人同他一样感到夏云的美丽,他不喜欢乔治·桑,也由于怀疑她的真实。有一个时候,他差一点同屠格涅夫绝交了。这回屠格涅夫说打中了山鹜,他仍旧觉得是说谎……
屠格涅夫打了一个哈欠,在龛座前停下脚来。龛中的大理石像,从远远的烛光中,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这是略夫的长兄尼古拉·托尔斯泰的胸像。尼古拉也是屠格涅夫的好友,自从成为故人,不觉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的岁月。略夫如果有他老兄那样一半的对人的热情——屠格涅夫久久地向这狭暗的柜内投射着寂寞的眼光,竟不觉得春天的长夜已渐渐深沉。
第二天早晨,屠格涅夫很早就到这家人用作餐厅的楼上的客厅里去。客厅墙上挂着托尔斯泰家上代祖先的几幅肖像——托尔斯泰正坐在其中一幅肖像下的桌边,看当天收到的邮件,除他之外,还不见一个孩子出来。
两位老人点头打了招呼。
屠格涅夫乘机瞧瞧他的脸色,只消他表示一点点好意,便准备立刻跟他和好。可是托尔斯泰还是闷沉沉的,说了两三句话之后,仍旧看他的邮件。屠格涅夫没有法子,只好拉过一把身边的椅子,坐下来默默地看报纸。
沉闷的客厅里,除了短暂的茶炊的沸声,再也没有别的声响了。
“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看完了邮件,托尔斯泰不知想起什么来,向屠格涅夫这样问了一声。
“睡得很好。”
屠格涅夫把报纸放下,等托尔斯泰再说别的话,可是主人提起银环的茶杯,在茶炊里倒茶,再也不开口了。
这样过了一会儿,屠格涅夫瞧着托尔斯泰沉闷的脸色,渐渐感到不快了,特别是今天早晨旁边再无别人,更使他觉得不知怎样才好。要是有托尔斯泰夫人在——他脑子里这样想了几次,不知什么原因,这时候还没有人到客厅里来。
五分钟、十分钟,——屠格涅夫到底耐不住了,把报纸扔开,从椅子上慌张地站起来。
这时候,客厅门外,突然传来很多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从楼梯上争先恐后地跑上来——马上有人一把把门推开,五六个孩子,嘴里嚷嚷着,跑进屋子里来了。
“爸爸,找到啦!”
第一个是伊利亚,得意洋洋地举起手里的东西一晃。
“是我第一个发现的。”
面孔很像她母亲的泰齐亚娜,抢在弟弟之前,大声地报告。
“掉下来的时候,挂在白杨树的枝条上了。”
最后说明的,是年纪最长的塞尔盖。
托尔斯泰吃了一惊,扫望着孩子们的脸色。知道昨天的山鹜果然找到了,他的长满大胡子的脸上,忽然现出了笑容:
“真的?挂在树枝上啦?难怪狗没有找到。”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跟孩子一起挤到屠格涅夫跟前,伸出了粗大的右手:
“伊凡·塞尔盖维支,这一下我可放心了。我可不是说谎的人,这鸟儿要是落到地上,朵拉是一定会找到的。”
屠格涅夫有点不好意思地紧紧握住托尔斯泰的手。找到的是山鹜呢,还是《安娜·卡列尼娜》的作者——在这位《父与子》作者的头脑里,简直有点迷糊了,他高兴得几乎掉下泪来:
“我也不是说谎的人嘛,瞧瞧我这手腕,就是一枪打中了。枪声一响,鸟儿便石头似的滚下来了……”
两个老人你瞧我,我瞧你,不约而同地大声哄笑了。
一九二一年一月作
楼适夷 译
1976年6月
六宫公主
一 
六宫公主的父亲,是过去的一位宫女生的。他是一个落后于时代的古板人物,官也没有升到兵部大辅以上。公主跟父母住在六宫边一座树木高大的庭院里,六宫公主的名字便是这样来的。
父母非常宠爱公主,但也只是一味溺爱,没替她找个合适的女婿,只是待字深闺,等人家来求婚。公主依照父母的教养,平静地过着日子,是一种既无忧虑也无欢乐的生活。她从未经历世途,对眼下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如意,一心所想的:“只要双亲健康长寿就好了。”
古池边的樱花树,每年开放几丛寥落的花朵,不知不觉地公主已长成一个静淑幽姻的美女。当作靠山的父亲,因为年老酗酒,突然成了故人,母亲怀念亡人,郁郁不乐,约莫隔了半年,最后也跟父亲一起去了。公主不但悲伤,而且更不幸的,是世途茫茫,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位一向娇生惯养的千金公主,除了一位乳母,再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
乳母忠心耿耿,为了公主,不惜拼命劳碌,可是家里传下来的螺甸嵌镶的手箱,白金的香炉,都一件件地变卖了。男女下人,也开始一个个告辞而去。公主终于渐渐明白生计的艰难。可是要改变这种景况,却不是她力能胜任的。她依然只是面对着寂寞的庭院,同过去一样,弹弹琴,吟吟诗,一天天过去。
在一个秋天的傍晚,乳母走到公主面前,迟疑了好一会,终于说了这样的话:
“我的当和尚的外甥对我说,有一位在丹波国当过国司的官人,非常企慕公主,想同你结识,那人长得一表人才,性情温和。他父亲也是一位地方官,上代还当过三品京官,您可以同他见见吗?现在日子这样艰难,也不无小补呀!”
公主低声地哭了,为了补助艰难的生活,将身体给男人,不是同卖身一样吗?当然也知道,世间这样的事很多。想到这儿,更加伤心了。公主面对着乳母,在秋风落叶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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